诗曰:
谩言真假最难防,不是名花不异香。
良瑶始能夸绝色,明珠方自发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难充锦绣肠。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话说张轨如同董荣竟往白侍郎府中来,不多时到了府前,下了马。董荣便引张轨如到客厅坐下,即忙人去报知。白公听了慌忙走出厅来相见。立在厅上,仔细将张轨如上下一看,只见他生得: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盖藏再四,掩不尽奸狡行踪;做作万千,装不出诗书气味。一身中耸肩叠肚,全无坦坦之容;满脸上弄眼挤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却不象个才子。”即请来,只得走下来相见。
张轨如见白公出来,慌忙施礼。礼毕,张轨如又将贽见呈上。白公当面就分咐收了两样,随即看坐。张轨如又谦逊了一会儿,方分宾主坐下。白公说道:“昨承佳句见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释手。”张轨如道:“晚生末学菲才,偶尔续貂,又斗胆献丑,不胜惶恐。”白公道:“昨见尊作上写丹阳,既是近县,又这般高才,为何许久倒不曾闻得大名?”张轨如道:“晚生寒舍虽在郡中,却有一个小园在前面白石村中。晚生因在此避迹读书,到了城中住的时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朋友,所以贱名不能上达。”白公道:“这等看来,到是一个潜修之士了。难得,难得。”说不了,左右送上茶来。
二人茶罢,白公因说道:“老夫今日请贤契来不为别事,因爱贤契诗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当面请教一二。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怀。”随叫左右取纸笔来。张轨如正信口儿高谈阔论,无限燥皮。忽听见白侍郎说出“还要当面请教”六个字来,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半晌开口不得。正要推辞,左右已抬了一张书案放在面前,上面纸墨笔砚端端正正。张轨如呆了一歇,只得勉强推辞道:“晚生小子,怎敢在老先生面前放肆。况才非七步,未免一时贻笑大方。”白公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佳话。老夫得亲见构思,兴复不浅,贤契休得太谦。”
张轨如见推辞不得,急得满脸如火,心中不住乱跳,没奈何只得连连打恭,口中糊糊涂徐说道:“晚生大胆,求老先生赐题,容晚生带回去做成来请教。”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别寻题目。昨日新柳诗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贤契既不见拒,到还是新柳之韵,再求和一首见教吧。”
张轨如听见再和新柳,因肚里记得苏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窝中都是痒的。定了定神,便装出许多文人态度,又故意推辞道:“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调斧,然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违,却将奈何?”白公道:“文人情兴所至,何暇多让。”张轨如忙打一恭道:“如此,大胆了。”遂掭了掭笔,展开一幅锦笺,把眉皱着虚想一想,又将头暗点了两点,遂一直写去。写完了,便亲自起身双手拿着,打一恭送与白侍郎。
白公接了,细细一看,见字字风蚤,比前一首更加隽永;又见全不经想,立刻便成。其先见张轨如人物鄙琐,还有几分疑心,又亲见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觉连声称赞道:“好美才,好美才!不惟构思风雅,又敏捷如此。我老夫遍天下寻访,却在咫尺之间,几乎失了贤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传进与小姐看。随分咐:“摆饭。在后园留张相公小酌三杯。”分咐完,便一边立起身,邀张轨如进去。张轨如推辞道:“晚生蒙老先生台爱得赐登龙已出望外,何敢更叨盛款!”白公道:“便酌聊以叙情,勿得过让。”遂一只手搀了张轨如,竟得后园中来。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钞。
非关人事奇,自是天心妙。
张轨如随白公进后回来,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婚姻有几分指望;惧的是到园中恐怕触着情景,又出一题要作诗,却不将前功尽弃?满肚皮怀着鬼胎。不多时到了后园,仔细一看,果然千红万紫,好一个所在。怎见得: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郁李陰。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玑错落缀花心。
莺声流丽燕飞忙,蜂蝶纷纷上下狂
况是阳春二三月,风来花里忽生香。
二人到了园中,白公领着张轨如各处赏玩,就象做成了亲女婿一般,十分受重。又攀谈了一会闲话,左右摆上酒来。二人在花下快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这日晓得父亲面试张轨如,却叫一个心腹侍儿暗暗到后厅偷看。这侍儿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岁。这日领了小姐之命,忙到后厅来将张轨如细细偷看。只等张轨如做过许同白公到花园中去吃酒,方拿了诗回来。对小姐说得:“那人生得粗俗丑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万不可错了主意。”小姐问道:“老爷可曾要他做诗?”嫣素道:“诗到一笔就做成了,在此。”随即拿出来递与小姐。小姐接诗细看一遍,道:“此诗词意俱美,若非一个风雅文人决做不出。为何此人形象说来却又不对?”嫣素道:“此事著据嫣素看来,只怕其中还有假处。”小姐道:“肚皮中的事情那料得定,只是这副面孔是再不能够更改的了。若说这样才子,莫说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愿的。”小姐道:“你听见老爷看了诗说甚吗?”嫣素道:“老爷是只看诗不看人的,见了诗便只是称好。此事乃小姐终身大事,还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见字迹写得恶俗,已有几分不喜,又被嫣素这一席话儿说得冰冷。不觉长叹一声,对嫣素说道:“我好命薄!自幼儿老爷就为我择婿,直择到如今,并无一个可意才郎。昨日见了此诗,已万分满愿,谁知又非佳婿。”嫣素笑道:“小姐何须着恼,自古说女子迟归终吉。天既生小姐这般才貌,自然生一个才貌相配的作对,难道就是这等罢了?小姐又不老,何须这等着急?”
正说不了,只见白公已送了张轨如出去,便走进来与小姐商议。小姐看见,慌忙接住。白公道:“方才张郎做的诗我儿想是看见了?”小姐道:“孩儿看见了。”白公道:“我昨日还疑他有弊,今日当面试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笔挥成,真是一个才子。”小姐道:“论此人之才,自不消说,但不知其人与其才相配否?”白公道:“却又作怪,其人实是不及其才。”小姐听了便低头不语。白公见小姐不言,便说道:“我儿既不欢喜,也难相强。但只怕失了这等一个人才,却又难寻。”小姐只不做声。白公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儿既狐疑不决,我有一个主意。莫若且请他来权作一个西宾,只说要教颖郎,却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见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荣进来,分咐道:“你明日可叫书房写一个关书,备一副聘礼,去请方才的张相公,只说要请来教公子读书。”董荣领了白公之命,出来打点关书聘礼不题。
却说张轨如见白公留他酒饭,又意思十分殷勤,满心欢喜。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候,只见苏友白、王文卿还在亭中说闲话等他信,便扬扬走进来,把手拱一拱说道:“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苏友白与王文卿齐应道:“这个当得。”因又问道:“白太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约了?”张轨如喜孜孜笑欣欣将白公如何待他,如何留饭,只不题起做诗,其余都细细说了一遍,道:“婚姻事虽未曾明明见许,恰似有几分错爱之意。”王文卿笑道:“这等说来,这婚姻已有十二分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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