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汪亦适在朝鲜战场上的报道,郑霍山也看见了。郑霍山现在仍然是三十里铺农场的一名劳教犯。
皖西城解放后,这伙计不是太服气,经常鼓捣一些恶作剧,糊弄一下管教干部,或者捉弄一下可怜巴巴的楼炳光。这些恶作剧尚且无伤大雅,但是后来他因为伙食问题同管教干部吵了一架,性质就起了变化。管教干部说,没有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俘虏,要是在战场上,老子一枪毙了你!郑霍山火了说,你神气什么神气?等蒋委员长打回来了,老子给你上老虎凳!就这一句话,惹出了天大的麻烦。司法机关的判决书是这样写的:郑霍山作为前国民党中尉军医,一贯敌视新生的人民政权,企图恢复失去的天堂,被俘后拒不认真改造,叫嚣,妄图变天秋后算账郑霍山已构成反革命言论罪,判处劳动教育三年。
郑霍山百口莫辩,天天在严密的监视中苦度日月,生活标准一落千丈,体力劳动成倍增加。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对楼炳光指手画脚了,再也不能在劳动中投机取巧了。分给他的那些棕麻,必须由他自己剥下来,自己用棒槌砸软,自己搓成绳子。据说搓麻绳原本是为解放台湾捆绑后勤物资做准备的。这里的管教干部可不像俘虏学习班的管教干部,这里没有那么多客气,动辄呵斥,错了就罚,有时候一天要搓一百斤麻绳。而伙食,别说每个月二斤肉了,连麸皮杂粮都吃不饱。管教干部说,现在抗美援朝的同志都吃炒面,你们这些劳教犯还想吃香喝辣?做梦去吧!郑霍山哪里受得了这个!一个月下来,骨瘦如柴,形同活鬼。双手到处都是血泡,眼角挂满眼屎,惨不忍睹。
到了这个境界,郑霍山才后悔莫及,骂自己浑蛋,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大的傻屄一个。他后来无数次向监狱里的管教干部申辩,打架无好拳,吵架无好言。蒋介石又不是我的表叔二大爷,我为什么希望他?我已经当了解放军的俘虏,他就是成功了,也没有我的好果子吃。管教干部说,那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你是不是真的对解放军用过老虎凳?郑霍山冤枉得大叫,我嘴臭啊,我就是想刺激一下那个那个同志,我们那时候是俘虏,是受优待的,政府每月给我们发二斤猪肉,可是我们连肉末都很少见,都被他独吞了,楼炳光缺乏营养,都患了青光眼。我不是盼望蒋委不,我不是盼望蒋介石,我就是想刺激那个同志啊!
管教干部说,就算你是讲梦话,也是反动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话别人怎么说不出来?它代表了你的心声。你的灵魂深处是反动的,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郑霍山没话说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骨子眼里确实是反动的,确实是抵制新政权的。
后来郑霍山发现,搓麻绳固然是他力不从心的劳动,但还不是最折磨人的,因为搓麻绳还可以在院子里活动,还能见到几个像他一样的劳教犯,虽然规定劳教犯之间不能说话,但是看看也是好的,好歹是活人啊,偶尔还可以挤眉弄眼。搓麻绳的任务完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没有活了,听说管教干部当中有不少人被抽调去搞抗美援朝物资保障了,管囚犯的人少了,活儿也少了。
有一个月的时间,郑霍山除了外出干活,就是蹲在监舍里,连个老鼠都见不到。实在憋得难受了,他就抓住铁窗呼号,他要看报纸。管教干部在号子外面冷笑,你还看报纸?你是不是关心蒋介石###啊!告诉你,没门!我们现在在进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志愿军已经打到汉城了,抗美援朝很快就结束了。我们腾出手来就要解放台湾,让你的黄粱美梦见鬼去吧!
终于有一天下午,管教干部把劳教犯们集合起来,宣布了一项新的任务,给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是一本新编的中学课本,权且用来做劳教犯的教材。管教干部让大家认真学习,并且要交流心得体会。课本里面有古文,也有白话文,还有诗词。郑霍山对诗词没有兴趣,幼年背诵唐诗三百首,?
那是隆冬的上午,阳光从铁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温度一点儿也没有增加。郑霍山蹲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又冷又饿又闷。他现在后悔极了,他想他确实是鬼迷心窍了,居然跟着那个无能的蒋委员长一条黑道走到底,别说加官晋爵光宗耀祖了,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后来他突然想到了死,他问自己,难道你真的想死吗?死而无憾?荒唐,凭什么无憾?他的人生真是###毛炒韭菜,被他炒得一塌糊涂。再往后,他又想到了女人。公正地说,郑霍山并不好色,过去他在江淮医科学校里,那么多国军女郎,有的还很摩登很时髦,他并没有放在眼里。那时候他只对舒云舒动心,因为舒云舒不仅漂亮,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舒云舒文静矜持,但是不乏热情,舒云舒对人友善,即便对待像他这样鲁莽的追求者,舒云舒也是笑脸相迎好言相慰。他曾经闯进女生区队当着很多人的面,邀请舒云舒在元宵节放假期间到戏园子去听黄梅戏,并且说如果她不给面子,他就天天跟踪她,只要发现她和谁约会,他就和那个人决斗。即便如此不讲道理,舒云舒也没有恼怒,而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元宵节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并且说感谢他的盛情。郑霍山想到了舒云舒,就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舒云舒到朝鲜战场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舒云舒同肖卓然喜结良缘他也是知道的。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也充满了悲哀。他简直绝望了,他觉得他就像一个在斗鸡中被拔光了毛的公鸡,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郑霍山认真地阅读那个课本,是在课本下发的第二天,因为管教干部有交代,第三天就要劳教犯们交流心得体会。郑霍山的课本,看了不到三分钟,呼啦一下就扔了老远。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舒云舒,不知道舒云舒现在过得怎么样,在战场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是否受得了,肖卓然这个伪君子、骗子,对舒云舒到底是真心相爱还是玩弄?后来他就想明白了,无论肖卓然对舒云舒好还是不好,都是跟他没有关系的事情。肖卓然要是对舒云舒好,他心里酸;肖卓然要是对舒云舒不好,他心里疼。反正都不是好事。
又过了几分钟,他再次捡起课本硬着头皮往下看,一页一页地胡乱翻着,看不出个名堂。后来下雪了,从号子的铁窗缝隙里面飘进来大团大团的雪花。郑霍山的心里突然有了冲动,有了激情,扑到窗前,看那外面洋洋洒洒的雪花。这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有一种冲破樊篱的强烈的愿望。他突然想,他似乎应该好好地活着,体面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像这样猪狗不如地当劳教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看到雪花了,看到了苍茫茫一片洁白的天地,他的心灵在这飞舞的雪的海洋里得到了净化?再坐下来,再翻开课本,再硬着头皮往下看。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他看到了另一场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那个“雪”字把他的眼睛刺疼了。他不太懂得诗句的含义,但是他感受到了字里行间的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猛烈地冲击着他、震撼着他。他没有对照注释去研究诗句的含义,他就是那么喃喃自语地吟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太神奇了,太神秘了!似乎有一道奇异的光芒,从乱纷纷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密不透风的思想的高墙外面,照射过来,开启了他笨重的心灵之门,五彩缤纷。他爱上了那个叫“雪”的字眼,他爱上了围绕那个叫“雪”的字眼生发的那些句子。他不明白它们,但是它们唤醒了他。
那个落雪无声的上午,郑霍山只干了一件事情,就是吟诵那首诗。到了后来,他终于不满足于欣赏那首诗的文字和韵律,也不局限于体会那首诗的磅礴气势和铿锵有力的节奏,他渴望更深入地进入那首诗的境界,于是他开始研究注释。郑霍山把那首诗词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包括标点符号。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寻找诗歌的作者,他打开课本,先是把目光落在标题上,再然后,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了,郑霍山被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牢牢地钉在号子的砖地上,面如死灰。
郑霍山没有想到,在他坐牢之后,还有那么多人关注他,这里面不仅有汪亦适和肖卓然,还有舒南城和汪尹更,而且这两个老先生对他的关注,跟他的恩师、那个生死不明的宋雨曾有关。舒南城、汪尹更和宋雨曾的交往,已经是历史了,就像“四条蚂蚱”一样,退回二十年,舒、汪、宋也是同学。
皖西城解放后,宋雨曾有很长时间生死不明。在舒云舒和肖卓然举办婚礼的那两天,舒南城同汪尹更曾经有过一次密谈。舒南城分析认为,宋雨曾很有可能没有跟随国民党军撤退,而是选择权宜之计退到了江南,但是在解放军打过长江,国军败退台湾的时候,宋雨曾一定会回到皖西城。当时汪尹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忧心忡忡地问舒南城,共产党得了天下,会不会杀富济贫?如果杀富济贫,我们这些人将会受到何等待遇?舒南城信誓旦旦地回答,陈专员说,毛泽东主席有言在先,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缩小贫富差别或许会的,但是不会乱搞共产。我们已经成了新政权的依靠力量。汪尹更说,那是眼前,共产党刚刚得到天下,需要收服民心,恢复生产。一旦江山坐稳,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舒南城说,共产党也是人,像陈专员、黄书记这样的人,正人君子,怎么会有翻脸不认人之说呢?
汪尹更说,从个人角度讲,我接触到的共产党的官员文质彬彬,有儒雅风度,但是他们的政策会不会变化?我们怕的不是人,而是制度。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就怕时局变化,你我难以预料。
舒南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说,福鼎兄,你又没有做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你怕什么?不要杞人忧天哦!汪尹更看着舒南城,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舒南城说,我们虽然有些资产,但是按照共产党的说法,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没有搞剥削压榨,国民党统治的时候没有为虎作伥,抗战时期,我们倾其所有支持抗战,皖西解放,我们积极配合解放军。土地改革,减租减息,也都尽其所能地支持。抗美援朝,我们捐款捐物,还送子女为国报效。像这样的家庭,共产党为什么要革我们的命呢?你不要庸人自扰。汪尹更说,我跟你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土地改革,我们汪家世代积攒下来的六十亩地,只让留二十亩,家父不能接受,一病不起。听说接下来还要搞财产登记,房屋、牲口、药店都要充公重新分配。舒南城说,这我也听说了。新政权嘛,个人的利益可能会受到一些损失。你我都是明白人。既然要搞社会主义,要建设新中国,要保证大家都过上幸福生活,那你个人要那么多财产干什么?让土匪惦记你?所以我的看法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身外之物,拱手出让也罢。
汪尹更吃惊地看着舒南城,好半天才说,鸿儒兄,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舒南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福鼎兄,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像共产党吗?天下者共产党的天下,政权者共产党的政权,朗朗乾坤,一片红色,我要是共产党,我干吗要掖着藏着?那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过,我们的孩子倒是有可能成为共产党。汪尹更说,那依你看,亦适能够成为共产党吗?舒南城说,当然可能。亦适这孩子,聪颖内秀,做事沉稳,在解放军的医院里当医生,勤勤恳恳,业务精湛,颇受好评。他是一个能够跟上时代的进步的青年,这一点我不会看错。你是不是希望有个参加共产党的儿子,给家门当一尊保护神啊?汪尹更老老实实地说,我倒是真有这个想法,不然我也不会同意他到朝鲜打仗。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爷爷,我们对他老人家只说亦适到上海求学去了。再有,亦适有这么个家庭背景,如果他被共产党接受,那也说明我们这样的家庭被共产党接受。这样,我们也安心一些。只是可怜了孩子,他性格内向,虽然早就独自求学在外,终归没有吃太多的苦。这一去,兵荒马乱枪林弹雨,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每每想起,心乱如麻。可是我又不能挡住他的路,也许我一挡,就把他的前程毁了。
舒南城抽着烟斗说,福鼎,你想得太多了。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每当想起老大老三将要去朝鲜战场,异国他乡,冰天雪地,枪林弹雨,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怎么办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难道让美国人打到中国来?我们还是要识大体顾大局,打落门牙吞到肚子里。出征在即,我们做长辈的,在他们面前可不能把脸拉下来,不能让他们带着心事出征。汪尹更说,这个我自然明白。舒南城问,你知道不知道雨曾的下落?汪尹更反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舒南城说,一年多杳无音信,但是我总觉得他没有离开皖西。汪尹更说,你这样想,是不是有什么迹象?舒南城说,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他来找我,留下一个皮箱。当时我问他是撤还是留,我分明听他说,我当然不会到江南去,但是我也不能给解放军当俘虏。那时候我就知道师范学校的校长黄岩是共产党的地下负责人,因为黄曾经暗示我们工商界要开展护城运动,防止国民党狗急跳墙搞破坏。我劝雨曾归顺解放军,我可以替他穿针引线。他当时很惆怅,说了句,我不走,但是也不能留。这话很费思量啊!不走,不留,那他到哪里去,难道飞天遁土不成?
汪尹更没说话,撩起长袍,摸出一个皱皱的信札,递给舒南城。舒南城疑疑惑惑地接过去一看,脸色大变,逼视汪尹更说,这么说他真的没走?汪尹更说,我也不好说。这封信是亦适他娘从院子里捡到的。你看落款时间,已经有一个月了。舒南城看着信说,他说江淮医科学校“四条蚂蚱”三个已经弃暗投明,这说明他知道亦适他们的情况。剩下一个郑霍山,在医学方面有很高的天赋,学术俊才,如今身陷囹圄,殊为可惜,拜托我们利用社会地位和同共产党官员的关系,关照郑霍山。这又说明他了解近期情况。看来他真的没走。汪尹更说,我也这么想。他说郑霍山并非政治中人,希望我们能够劝慰其认清形势,归顺新政权,做一个造福百姓的医生。我估计,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出面。舒南城沉吟道,为人师表,雨曾堪称楷模。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还惦记着学生,难得,难得啊!不过这件事情做起来还是有难度的,我们见机行事吧。
机会是舒家幼女舒晓霁创造的。舒晓霁这段日子忙得不亦乐乎。这个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自幼备受宠爱,但是却没有养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毛病,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在性格上也颇为泼辣。舒家四姐妹,老二舒云展和老三舒云舒是双胞胎,性格也有点相近,舒云展似乎更内向一些,相对于舒云舒的工作姿态,她显得有些超脱,不太参加社会活动。老大舒雨霏和老四舒晓霁性格有点相近,都属于热情型的,不过老大的热情主要是体现在生活中,而老四的热情则主要体现在社会活动中。
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这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感觉灵魂受到了一次洗礼,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支前工作当中——参加各种募捐活动,到后方医院采访英雄,组织文艺节目,朗诵谁是最可爱的人和三千里江山,忙得不亦乐乎。她不仅是皖西新生报的记者,也是皖西抗美援朝募捐协会的理事。父亲舒南城很支持她的工作,她的募捐活动多数都是从自己的家里开始的。直到有一天,父亲郑重其事地交给她一项任务,她才同父亲反目。父亲要她利用记者的身份,采访正在坐牢的郑霍山,并且借机给郑霍山捎点东西。小女儿说,嗬,那个反动派,还有不少人关心他呢。我在朝鲜,汪亦适也托我关照他。我才不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呢。
舒南城说,那个人是个读书人,不是反动派。舒晓霁说,不是反动派他为什么不好好改造?不是反动派为什么把他关在牢里?我们舒家是红色资本家,我是共青团员,耻于同罪犯打交道。舒南城说,你是共青团员,我还是共产党员呢。帮助改造可以团结可以为人民服务的人,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职责。舒晓霁歪着脑袋看父亲,怪笑着问,爸爸,你骗人吧,你什么时候成了共产党员啦?舒南城狡黠地笑笑说,我是地下共产党员啊。舒晓霁说,不信。地下共产党员在解放后都转到地上了,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你参加党的活动?舒南城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是共产党的外围党员,为了方便在工商界开展工作,黄岩书记和陈向真专员指示我暂时不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舒晓霁惊喜地说,真的啊,那爸爸我们是同志了。我以后喊你舒南城同志。舒南城呵呵笑说,那不行,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啊。我且问你,共青团员接受共产党员领导,这是事实吧?舒晓霁说,是事实,可我怎么证明你是真共产党员呢?舒南城说,你可以去问陈专员啊,他一定会告诉你真相的。舒晓霁说,那不行,组织上指示你不暴露身份,我要是去问陈专员,那不是破坏组织规矩吗?舒南城说,看来你还是很懂我们共产党规矩的。那么,接受我的领导也是规矩。你按我说的做,去采访一下郑霍山,向他宣讲党的有关政策,介绍你在朝鲜战场上的见闻,劝他迷途知返,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这不是对党有益的工作吗?
舒晓霁说,爸爸,你为什么对那个臭狗屎那么上心?舒南城说,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啊,我不想看到他们分道扬镳。舒晓霁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去采访郑霍山。跟舒晓霁一起到三十里铺劳教农场的是二姐舒云展。劳教犯郑霍山的状况很差,蓬头垢面,表情很奇怪。从监舍里往探视室走来的时候,好像还有点瘸,表情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直到后来见到舒氏姐妹,两眼才突然放光,而且那眼光就像狼,凶狠发绿。舒晓霁说,喂,伙计,看什么呢,坐下谈。郑霍山并没有坐下,而是闪动着狼眼往这边看。舒晓霁后来搞清楚了,郑霍山并不是看她,而是直愣愣地、肆无忌惮地看二姐舒云展。舒晓霁说,伙计,狗改不了吃屎啊!坐下来,我们要办公事了。
郑霍山斜了她一眼说,谁让你们来的?舒晓霁说,组织。你知道吗,组织。你可以自绝于组织,但组织还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要挽救你这个失足青年。郑霍山说,我不是失足青年,不需要你挽救,你滚蛋吧。舒晓霁说,要不是看在舒南城同志的面子上,我才不理你这个臭狗屎呢。郑霍山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不吭气了。舒云展说,老四,你别这么刻薄,你要理解人家的处境。郑霍山咧嘴笑了,看着舒云展说,好女人!舒晓霁瞪着郑霍山问,你说什么?郑霍山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她。你不够格。舒晓霁差点儿又发作起来,被舒云展制止了。舒云展说,他都被关了快一年了,与世隔绝,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吧。
郑霍山这回没说话,向舒云展伸出了大拇指。
见郑霍山安静了,舒晓霁才清清嗓子,开始了教育工作。舒晓霁先是向郑霍山描述了朝鲜战场的形势,尤其是渲染了肖卓然、汪亦适等人的杰出表现,还将那张报纸展示给郑霍山看。郑霍山根本不听她的,说,你们舒家,只有两个好人,除了世叔,还有舒云展。舒晓霁说,你臭狗屎,我们舒家都是好人。郑霍山说,至少你不是。舒晓霁抖抖手里的报纸说,郑霍山,你看清楚了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样的国军医生、一样的学生,但是截然不同的表现。我们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选择了认真改造服务人民的道路,就是康庄大道,前途无限,大有作为。选择了对抗破坏,就是死路一条。郑霍山说,我没有对抗破坏,是别人对我对抗破坏。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舒晓霁吃了一惊,呼啦一下站了起来,看着郑霍山,就像在看一个活鬼,问道,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郑霍山说,我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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