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以希望。
一切都使他们高兴,一切都使他们惊奇,而最让他们高兴和
惊奇的是这个古怪的赶车老头滔滔不绝的闲话。在他的话里,古
俄罗斯语言的痕迹,须担语言的质层,地方语言的特征,同他自
己发明的难懂的用语混杂在一起了。
马驹一落到后面,牧马便停下来等它。它便不慌不忙地、一
窜一蹦地跳过来。它那靠得很近的四条腿,迈着拙笨的步子,走
到大车的旁边,把长脖子上的小脑袋伸进车辕里去,唱牧马的奶
头。
“我还是不明白。”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上牙碰着书
牙,一个字一个字对丈夫喊道,担心意想不到的颠簸咬掉舌尖。
“这个瓦克赫就是母亲讲过的那个瓦克赫吗?还记得那些胡说八
道的事吗?他是个铁匠,有一次打架的时候肠子打断了,他又做
了一条新的。一句话,铁匠瓦克赫有条铁肠子。我明白这完全是个故事。可难道这是他的故事吗?难道这就是他本人吗?”
“当然不是。首先,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个故事,民间传说。其次,母亲说过,她听到的时候这个民间传说已有一百多年了。可你干吗大声说话?老头听见会不高兴的。”
“没关系,他听不见,耳朵背。就是听见了也不会懂——他脑子有点傻。”
“唉,费多尔汉费德奇!”不知老头干吗用男性的名字和父称来唁喝牧马,他当然比乘客更知道它是杜马。“该死的热天!就像波斯炉子里烤着的阿拉伯子孙!快走啊,该死的畜生!我是对你说的,混蛋!”
他突然唱起了从前这儿工厂里编的民间小调:
再见吧,总账房,
再见吧,隧道与矿场。
老板的面包我吃腻了,
池子里的水已经喝干。
一只天鹅飞过岸边,
身下划开一道水波。
我身子摇晃不是因为美酒。
而是要送万尼亚当兵吃粮。
可我,玛莎,不是傻瓜,
可我,玛莎,不会上当。
我要上谢利亚巴城,
给辛杰丘利哈当雇工。
“哎,母马,上帝都忘啦!你们瞧,它这个死尸,它这个骗子!你抽它,可它给你停下。费加汉费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这座树林子,绰号就叫大莽林,一望无边。那里面藏着农民的队伍,晦,晦!‘林中兄弟’就在那边。哎,费加汉费加,又停下啦,你这不要脸的死鬼。”
他突然转过头来,眼睛紧盯着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
“年轻的太太,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您是打哪儿来的吗?我看你,太太,脑子太简单啦。我要认不出来还不羞得钻进地缝里去。认出来啦!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活脱脱是格里果夫(老头把克吕格尔说成格里果夫)。我没有见过格里果夫还是怎么着?我在他家干了一辈子,替他干过各种各样的活。打过矿坑柱,伐过木头,养过马。——我说,走啊!又停下啦,没长脚的东西!中国的天使啊,我跟你说呢,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你刚才说这个瓦克赫是不是那个铁匠?夫人,你长着那么大的眼睛怎么那么没脑筋呢!你说的那个瓦克赫姓波斯坦诺果夫,铁肠子波斯坦诺果夫,半个世纪前就入土了,进棺材了。我们姓梅霍宁。同名不同姓,木是一个人。”
老头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话又把他们从桑杰维亚托夫那儿听到的有关米库利钦的事又说了一遍。他称他为米库利奇,称他妻子为米库利奇娜。他把管家的第二个老婆叫后老婆,而提到“第一个老婆,死了的那个”时,说她是个甜女人,白衣天使。他说起游击队的首领利韦里,知道他的大名还没有传到莫斯科,莫斯科没听说过“林中兄弟”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没听说过?没听说过列斯内赫同志?中国的天使啊,那莫斯科的人长耳朵干什么用呢?”
天渐渐暗下来。旅客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在他们前面跑着。他们还要穿过一片空旷的林中空地。木质的滨基、飞廉、柳兰的枝茎高高地挺立在路面上,上面开满了一个样式的穗子般的花。它们被落日的余晖从下面,从地面上照亮了,在虚幻中增大了轮廓,仿佛骑手们为了巡逻起见在原野上设置的间隔稀疏的不会动的哨兵。
在很远的前方,道路的尽头,原野一直伸展到一道小山似的横坡脚下。横坡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去路,仿佛那一边必然会有峡谷或溪流似的。那儿的天空就像被围墙围起来的城堡,而通向围墙大门的正是这条土道。
上面,山坡陡峭的地方,浮现出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
“看见山顶上的那座小楼吗?”瓦克赫问道“那就是米库利奇和米库利奇娜住的地方。他们下面有一条峡谷,俗名叫舒契玛。”
从那个方向传来两声枪响,一声接一声,四周引起一阵回响。
“怎么回事?别是游击队吧,老爷爷?别是朝我们射击吧?”
“基督保佑你们!哪儿来的游击队。斯捷潘内奇在山沟里放枪吓唬狼呢。”
刚抵达的客人是在管家的院子里同主人见面的。这是一幅令人难堪的场面,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吵成一团。
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傍晚刚从林中散步归来,走进院子。几乎同她的金发一样颜色的落日余晖,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从这棵树射到那棵树,一直穿过整个的树林。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穿着一身轻盈的夏装。她脸涨红了,用手绢擦着走得发热的脸。她裸露的脖子上套着一条松紧带,松紧带上的草帽背在背上。
正背着枪往家走的丈夫向她迎过去。丈夫刚从峡谷里上来,打算马上擦烟熏过的枪筒,因为退子弹的时候发现了毛病。
突然间,瓦克赫和他载着不速之客的大车不知道从哪儿威风凛凛地、轰隆轰隆地滚进了大门口的石板地。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飞快地从还坐着其他人的大车上跳下来,一会地摘下帽子,一会儿又戴上帽子,先结结巴巴地解释来意。
不知所措的主人们惊呆了,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而羞红了脸的倒霉的客人们一个个张皇失惜,也不是虚假的,而是真诚的。情况再明白不过了,不仅对当事人,就连瓦克赫、纽莎和舒罗奇卡也没有一丝一毫含混的地方。难堪的感觉也传染给了此马、马驹、金色的阳光和那些围着叶连娜普罗科洛夫娜转的、不时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了。
“我不明白,”到底还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南方,白军占领地区,是粮食丰裕的省份,为什么单单选择我们这儿,何苦到我们这儿来呢?”
“真有意思,您想过没有,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啊?”
“列诺奇卡,你别插嘴。说得不错,正是这样。她说得完全对。您想过没有,这对我该是多大的负担啊?”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没有理解我们的来意。这说的是什么事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们决不会侵害你们,打搅你们。我们只要倒塌的空房子里的一个角落。要菜园旁边谁也不要的、白白荒芜的一小块土地。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再从树林子里拉一车劈柴。难道这样的要求过高吗?算得上侵害吗?”
“可是世界如此之大,干吗非找我不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而不是别人,能有这种荣幸?”
“我们知道你们,也希望你们听说过我们。我们对你们不是外人,所以我们投靠的也不是外人。”
“懊,原来因为克吕格尔,因为你们是他亲戚?您的舌头现在怎么转得过弯来承认这种事?”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生得五官端正,头发向后梳看,走道迈大步子,夏天穿着一件斜领衬衫,腰里系着一条带穗的带子。古时候这种人走起路来就像水上强盗,现在他们老是做出一副幻想当教师的大学生的样子。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解放运动,献给了革命,只担心他活不到革命到来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发得太温和,不能满足他激进的、渴望流血的热望。如今革命来到了,把他最大胆的设想都翻了个儿,而他,天生的和始终不渝的工人阶级的热爱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厂建立工厂委员会并设立工人监督的人,却什么都没捞到,没有谋到职位,呆在一个荒芜的村子里。工人们从这个村子里逃散,一部分还跟着孟什维克走了。而现在这件荒唐事,这些不清自来的克吕格尔的不肖子孙,不啻命运对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恶作剧,使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不,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无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对我是何等危险,您使我陷于什么处境?看来我真疯了。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而且永远也不会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们不来,我们就已经坐在火山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