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千越荡越高,礼子的身体好像几乎倒立在空中,却又轻盈地飘浮在那儿。
“真美呀!先生。红叶像火海的狂涛我就像飞过了一片火烧云。”
说着,她铺展开裙子下摆,从高处荡下秋千。
男式旅游装十分合体,没有卷到膝上。但在裙子里面飘着一样白色的东西,一方轻柔的丝绸,宛如一只大白蝴蝶,从黑呢裙的下摆展翅欲飞。不能想像那是女人的内衣,它仿佛散发出青春的纯洁的气息。
“先生,您呆呆地坐在那儿,老气横秋地看得着迷了吧?您不晓得红叶的美呀?”
“噢?”
高滨博士笑道。
“不打秋千,就看不见红叶的美,真可怜”
“火红的山都在摇晃呢。”
“这是都市病,是现代人的病。难得在幽静的大自然中陶醉,如果不锻炼自己的身体,就感觉不出大自然的美。”
“活生生的,连山都是活生生的。”
博士抬头仰视,用激昂的声音说道。
礼子在空中向正下方探着身子,使劲儿地蹬着踏板,差点儿要说这就是活生生的明证。
一个年轻轻的生命倏地从博士的头顶上飞闪而下,还没等博士反应过来,礼子已经轻盈地飘荡到对面的空中。
“不运动,什么事物都不美。先生是患了老年病,要是先生也踏上秋千试一试就好了。”
她呼吸急促,歌唱似的说。
“打秋千观赏红叶,是小姐您的奢侈呀。我这样眺望景致,也非常好看。像我这样安闲,对大自然体味得很深。你那样飞来飞去”
“先生您才奢侈呢。我要亲自飞进美景里去。”
“你当然可以。不过老人也有可堪回首的往事啊。”
“哎哟,回忆,那才叫奢侈呢。正因为您有那种美好的回忆,所以才不打秋千的吧。”
“你真是舌尖口快啊!”“可是,先生在医院里给人诊治过回顾往昔的眼睛吗?”
“这话真厉害。”
“我都知道了,先生。我母亲请求先生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
“不,我不过是肉眼的眼科医生呀。”
博士苦笑着支吾过去。
礼子又倏地从博士面前荡过秋千。
二
“先生,我可没有什么心灵的眼睛呀。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眼科医生不管心灵的眼睛,这很对。多余的心灵的眼睛会模糊人的肉眼的。”
“好像正相反,是肉眼把心灵搞模糊了。”
高滨博士轻轻地反驳道,像要启迪出对方的话似的。
“眼睛是烦恼和罪恶之门,早就有人这样训诫了。”
“这真冤枉。因为所谓的心灵的眼睛,就是失去了原形的妖怪,把自己的丑恶转嫁到肉眼上,真是太冤枉了!”
“如果没有心灵,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对,先生。把肉眼同心灵的眼睛分开不好吗?”
“那哪成呢?眼睛不就是心灵的窗子吗?”
“哎呀,尽管如此,先生,您是科学家吗?虽然您光眼球就摆弄了几十年,可是先生您自己的肉眼和心灵的眼睛都是失明的。连红叶的美先生都看不见呀。”
“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艺术家的美感,也没有画家的眼力。”
“大错特错了。您没懂我的话吗?”
“你是说,盲人同白痴,哪个更幸福吗?”
“开玩笑!如果真能看出红叶的美,就不会开玩笑了。”
“可是,没有心来感觉它美,怎能看出美呢?”
“看得见呀!虽然我没感触到红叶的美,但是却看出了它的美。”
“白痴!那只是映在窗玻璃上的景色罢了。即便是照相机,也有拍摄者心灵的眼睛呀。”
“是纯粹的眼睛吗?”
“是,是纯粹的眼睛。”
博士点点头,假装糊涂。
“那是什么?”
“秋千。”
“秋千?”
“是的,秋千。先生您也玩玩秋千多好!身体在空中这样飞来飞去,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看见的只是美丽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只剩下眼睛了。什么山呀,红叶呀,全忘得一干二净。美丽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转动。”
那是刚出生的婴儿所见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睁开眼睛初次见到的色彩吧。
这样想着,博士重新观赏着红叶。红叶的色彩是多么鲜艳啊!从金色到鲜红,所有的色彩,一如婴儿洗澡水那般纯净,这就是所谓的“纯粹的颜色”吗?
红叶烂漫,然而一个叶片也未凋谢。满山红叶似锦,无比绚丽,倒也十分寂静。其中若是一点也没有少女运动的身影,那么博士也许更加百无聊赖了。
礼子宛如一只金花虫在五彩缤纷的黄金屏风前飞舞。
三
医学院学生们从屠宰场以每个五分的价钱买来猪的眼球,做眼科手术练习用。
当然,是死猪的眼球,但把它当作活人的眼球。
于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做小手术时,已经根本无须考虑对方的眼球是人的还是猪的,是活的还是死的。只是一只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觉地连那是一只眼球都忘了。
手术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儿。像表店和仪器店里的精密器械一样,有时做手术需用放大镜。
虽然没有像外科大手术那样的有失手杀人的危险,但令人担心的是,如果手术稍有偏差,便会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为防止手指颤动,高滨博士从年轻时起就戒了烟酒。尽管如此保养,可年龄不饶人。手指头发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经验和锻炼,但直感也迟钝了。
一般来说外科医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寿命要比内科医生短。眼科医生高滨博士也已经到了愿把小手术让给年轻人的年纪。
即便是手术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线状刀,做白内障手术也只能用一次。也有磨过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为这种锋利的手术刀使用一次就钝了。
比垂柳的叶还小,比野菊的花瓣还大的手术刀。
使用前有必要试试手术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绷紧,然后把手术刀垂直立在上面,试试手术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开。若不能顺利切开,则手术就不能圆满地完成。用这种小手术刀能细致入微地在角膜和巩膜之间,即黑白眼珠之间的界线做开刀手术。如果手术刀照肉眼难以觉察的程度偏了一点,或切入过深,就会真的导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觉到在切的时候,就已经切过了头。一想到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颤抖,手术便失败了。
高滨博士想,也许真的可以把做这种手术时的医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称做“纯粹的眼睛”如果心灵的眼睛生出杂念,手指就不听使唤。精神统一的极致,是天真无邪的境界。心灵的眼睛与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纯粹的眼睛,这话说得真妙啊!”博士说。
“眼睛在医学上被看作是脑的一部分,是脑向前方的分支。有句谚语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子。所谓纯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灵的眼睛不分离的统一体吗?”
如果把眼科手术视为人类极小的活动,那么礼子荡秋千便是极大的活动了吧?然而消除杂念这点则是相同的。
以这样的速度让身体在空中剧烈运动,的确会让人出神的。恐怕对红叶的美只有惊叹而已。
秋千的绳子已很旧了,但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危险,这也许是由于礼子在秋千上的快感传导给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想说,说什么都行!”
礼子朗声说道。
四
“没有心的人会说些什么呢?我很想听听呢。”
博士答道,声音里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因为猛然间,他心里阴沉沉的。
寒冷地带的山上,红叶层林尽染。礼子宛如这秋色中的一片嫩叶。她充分具备嫩叶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时仍具有红叶之美吗?在红叶和夕阳面前,不感到羞臊吗?
这棵老树和那棵大树的树龄都比自己的岁数大几倍。
博士这样思忖着,又看了看树干。
“妈妈先生,我妈妈还健在吗?”
礼子从空中说。
博士仿佛睡醒了似的问道:
“妈妈?你妈妈吗?”
“是的。”
“你说你妈妈还活着?别开玩笑呀!”
“真的是我妈妈,是我的生身母亲。”
礼子忘记自己是在秋千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险!”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着礼子快要掉下来时,她却轻轻地坐在踏板上。接着,身体一面随着秋千绳摆动,一面说:
“她还活着哇。”
博士沉默不语。
“她在哪儿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礼子鹦鹉学音似的嘟囔着。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不该用话捉弄人呀!”
“因为你问得大突然了。”
“先生也说谎呀!在这么美丽的红叶当中还说谎。到底不许问怎么的?都怪秋千。在红叶当中飞来飞去,这死亡一般的美丽,使我忘掉了一切,连渺小的自己都不复存在了,不知为什么,‘啊,妈妈!’一喊,就像她突然出现在眼前了”
“这就叫纯粹的眼睛啊。”
“嗯,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好寂寞呀!”
礼子侧脸靠着秋千绳子,说道。
“有眼睛却看不见自己的妈妈,这是可悲的瞎子啊!先生,您能为我治疗这双眼睛吗?看不见妈妈的模样,即便是有心灵的眼睛,也等于失明啊。我从一生下来,就背了一身谎言,这样我怎么能真实地生活呢?”
“我完全理解,不过”
博士改变了声音,正要说下去,只听得一阵踏着落叶渐走渐近的脚步声。
随着悄悄的脚步声,从树阴里走出来一个少女。
五
那个少女像是来窃取秘密的人似的,探着脚走。她一边伸手一个一个地摸着树干,一边从树阴里走出来。
“谁?”
博士刚要出声,可是仔细一看,少女并没有露出要隐藏自己的样子。
她微微仰着头,像是专心谛听天堂里的声音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
虽然不是面目清晰可见的近距离,但是那张映出红叶的脸,留给博士的印象是,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清纯少女。
博士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一只野生的鹿带着一副天真的面孔来看人间。
少女像是为了要堵住博士的嘴,而突然出现在这里,但礼子对此却毫无知晓。
“可是?那以后的事情请讲给我听听好吗?”
她一面催促着博士,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
“就‘可是’这一句话,也很难得了。这是我听到的妈妈的事情的第一句啊。”
“不,我要说的”
“先生要说什么?虽然那个人还在,但只是对我来说她不在了。对吧?这就是我的幸福吗?真可笑!”
“这么自以为是,一点儿不像礼子。你母亲绝对是独自一个人。”
“对,说的是那个人呀。我不再叫她妈妈。一面打秋千,一面净想打听那个人的事。如果不打秋千,我就不会问那个人的事了。”
“甭说伤心话了。”
“伤心?唉呀,我会伤心?先生也太小看我了。现在我脸上那么悲伤吗?”
说着,礼子快活地回过头去。
秋千绳子像是自然而然地垂下头似的,静止不动了。
“如果特别怀念那个人,那就离家出走呗。如果没有那个人就觉得活着寂寞的话,那就死掉算了。那种温柔的感伤,我可没有。虽然我可怜那个人,但又总把她给忘了。”
“即使你有十个母亲,你也想泰然处之吗?”
“是的。有一百个异母兄弟,一百个异父兄弟那也一定挺快活的。”
“是啊,礼子也当个有一百个孩子的母亲吧。那才是纯粹的母亲。”
“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礼子脚刚一触地,便离开了秋千,走出五六步便止步,一面剧烈地摇摇头,一面说道:
“大家都贴近来跟我捉迷藏,我可受不了!”
博士默然不语,快步下了山。
礼子走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您生气了吗?对不起,先生。”
“没生气。有个奇怪的姑娘,你没注意到吗?”
六
“奇怪的姑娘?”
“对。”
“你说奇怪的姑娘?”
礼子回过头去,说:
“没有啊。有人走过去了吗?”
“如果有人走过去了的话,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可她是从红叶中被发现的。”
“我打秋千时被人看见了吗?真讨厌。”
“不,她那样子像在出神地眺望着天空,聆听着小鸟的声音。”
“莫非小鸟叫了?”
“好像没叫。”
“唉呀!”
礼子敏捷地转过身来,说:
“听见了吗?先生,我讲的话被人听见了吗?”
“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那个姑娘是来偷听的。”
“您说什么?来偷听?”
礼子极力反驳。
“先生没把这事告诉我吧?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博士慑于她的气势,说道:
“我想提醒你,不过,那个姑娘一副十分天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做偷听之类的坏事。再说,也没靠近到能听清咱们讲话的程度,只能听见声音罢了。”
“声音被别人听见也够讨厌的。”
“因为要来人,所以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又不想说了。也就是说,把你所说的纯粹的眼睛搞模糊了,我觉得这太可惜了。因为心灵的眼睛突然睁开的时刻不多,很宝贵呀!”
博士安慰道。礼子也柔声柔气地说:
“可是,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那种时候,你所想的所说的才是‘真’呢。假如你还有一个母亲,你又为此而暗自苦恼的话”
“我没什么可苦恼的。”
“这样倒好,反正,如果你一想起那个人,最好就保持刚才在秋千上的那种心情,充满爱心。刚才我被你的话感动了,...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