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谢你。”
监控中也许拍到了什么,上午在医院,几个警察在薛蝉衣的科室给她做了笔录。作为经常和雪廊那帮人打交道、没事儿就要给纹身大汉挖弹头的大夫,她非常淡定地讲出了自己遇到的大部分事情……的虚构版本。
韩玉梁的存在被完全抹掉,看见警车停在楼下之后匆忙编造的谎话,马马虎虎还算能自圆其说,反正讲不清的地方就说不知道。
而且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大动干戈来绑架她。
成子萱请了假。
中午,韩玉梁从汪媚筠那儿得到想要的情报,知道车上还有一个死者就是那位同事护士后,转达给成子萱,请假就直接变成了辞职。
可让他和薛蝉衣都没想到的是,笔录做了,监控调了,警车起码来了七八辆,一女三男四个尸体,有枪有爆炸物,这么大阵仗的案子,竟然到了傍晚,就偃旗息鼓,从各个层面上,消失了。
拍到爆炸后燃烧车辆的视频被删除,提及此事的社交媒体账号很快消失,这天八点半薛蝉衣下班,叶春樱那边能搜集到的,就只剩下一些冷门本地论坛私下交流的蛛丝马迹。
韩玉梁都懒得让薛蝉衣打电话给警署问后续调查的问题,恐怕那边的立案记录,已经跟着成为泡影了。
繁重到异常的工作量,随时可以转院增加的手术,被掌控驱使的无关护士,都把疑点指向医疗系统的上层,可警署在其中的反常表现,又增添了一抹新的隐忧。
最关键的是,汪梅韵前脚调查到第一医院的黑历史,后脚绑架犯就再次行动,可见,那位大侦探的人脉中,恐怕就有对手的触角存在。
“蝉衣。”
“嗯?”低头吃面的女医生只能用鼻音表达。
“今天开始,只要你不进手术室和卫生间,就不要离开我的视线。”韩玉梁皱起眉,严肃道,“我觉得,事情很可能在升级。”
她咽下嘴里的面,推了推偶尔会戴一下的眼镜,带着几分戏谑说:“那么,你去卫生间的时候呢?”
不爱开玩笑的人忽然开个玩笑,熟人通常接不住茬。
他只好补充道:“那会儿你等在附近就好。”
“哦。”她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尴尬,“为什么忽然这么紧张?”
“等你告诉我噩梦的事,我就告诉你。”他笑了笑,逗弄回去。
“好吧,我整理好就说。”薛蝉衣叹了口气,加快速度吃面。
他趁机问了一些医院高层的事,记下资料发回后方,想看看,这条藤上到底结了多大的瓜。
要是摸下来发现超出想象,那么,第一时间带薛蝉衣回新扈,就是最佳选择。
民不与官斗这句古老的箴言背后,其实是权力的威名在闪耀。
华京不仅是一个特政区的中心城,也是东亚邦的实际行政中心,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城市,没有之一。
在这个城市,服部宪刚一个副署长,就有能力撑起一个L-Club的游戏,成为主办者。
权力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中的时候,武林义士还能结集刺杀,完成壮烈的反抗。
可如今随着社会的变革,权力从一顶冠冕,变成了一个铺开的网。
韩玉梁就算神功盖世,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局面,找不到线头的谜团,一样无计可施。这不是朝廷腐坏必定怪皇上的时代,他即使感到了权力的威胁,也必须找到罪魁祸首。
来之前他也不相信,薛蝉衣能招惹到什么厉害的人,说破天也就是谭朗的爸爸,一个特政区级别的副局长。
可现在,他意识到那个位置的人,能量远比他以为的要大。
因为那是一张网,彼此联结,纵横交错的网。动网上的一个点,就要连带一大片。
在薛蝉衣洗澡完,趴在床上享受按摩时,韩玉梁催促道:“你什么时候能把你噩梦的事情整理好?”
她头埋在双臂之间,轻声说:“我正在整理。”
“有那么复杂?”
“不,我是在……整理我的心情。”
韩玉梁运力推压着她酸痛的肩背,柔声道:“昨晚的事,和今晚的事,你应该能感觉得到吧,对方没什么耐心了。我猜测,他们可能会改换目标。”
“嗯嗯……改换……目标?”她扭过头,几缕发丝斜挂在发红的面颊上,衬着她微微急促的鼻息,展现出这个年纪女性应有的诱惑一面。
他定了定神,道:“对,我想,他们可能会把绑架,变为刺杀。”
薛蝉衣把脸埋入手臂之间,闷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绑架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要杀我。韩玉梁,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是不是活得很失败?除了工作,我好像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恋人,没有好朋友,没有房子,没有车,没有多少存款,在你来之前……甚至连好好睡一觉的资格,也要丢了。”
“可这种生活方式,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是。”她自嘲一样地笑了两声,“可这不妨碍我……觉得失败。”
察觉到了一种近似于自我放逐惩罚的情绪,韩玉梁把手按在她柔软的腰上,沉声道:“蝉衣,我认真问一句,你一直这么生活,是在为了什么事情……怪罪自己么?”
薛蝉衣安静地趴在那儿,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才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就是因为那个,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噩梦。”
韩玉梁没有追问,只是默默收起内力,没有再为她催发睡意。
“我由衷地希望,那永远只是个噩梦。”她趴着,面朝下,沉闷而缓慢地讲述,“我一直不肯说我到底梦见了什么,不是因为我矫情,还是因为我害怕。所有和手术台相关的事情,都让我害怕。医生这个职业,是我拥有的全部,既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理想。我不能失去它,不然,我会和死掉一样痛苦。”
“我在新扈,本来已经很久都没做过那个噩梦了。直到,上次岛泽妈妈的案件,沈幽请我鉴定资料,让我看到了岛泽爸爸的尸体。”
“那不是正常捐献器官的遗体,那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为了压榨一个活人最后的价值,而进行的全面摘除。所有能用的器官都被取走了。肆无忌惮,根本不怕被人看出来什么。看见那样一具尸体,你知道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吗?”
韩玉梁没有回答。
他知道,薛蝉衣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在想,是谁给这个人做的手术。”
一段短暂的沉默。
“即使不用考虑供体的死活,即使科技发展大大延长了各种器官的保存时限,摘除手术也不是随便找谁来拿着手术刀就能做的。每一个那样的尸体,都必然会有一个和黑帮合作的医生。和我一样的,外科医生。”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出来,我做的噩梦到底是什么内容了吧。对,就是器官摘除手术。我在陈老师手下学习器官摘除手术的时候,经手过很多台。那时候的我,对一切能救人的手术都如饥似渴地学习,我只恨自己不能凭手和刀,切掉所有病灶。”
“跟着陈老师,和其他几个技艺娴熟的前辈,我得到了丰富的见习、实习机会,当过二助、一助,主刀。很多次我深夜被叫到医院,配合老师完成很紧急的移植手术,通常,我就是负责摘除的那个。”
“因为谭朗的事情烦心的那一阵,是我负责这种手术的最高峰。我感觉……就像全东亚的病患都在往这里集中一样。那时候我也疑惑过,为什么第一医院可以联络到这么多器官供体。但我太累了,也习惯性在按照老师和前辈们的安排去做,不想自己思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谭朗对我强奸未遂的那一次之后,我的工作受了一些影响。他爸爸级别挺高,在医学界人脉也很广。那一阵子,我经常被安排深更半夜的加急手术,补偿的休假还少得可怜。几个前辈算是照顾我,悄悄带我出飞刀手术,贴补家用。”
“那会儿,我的疑惑变得更深。为什么不知不觉,我能负责的其他手术种类变得很少,就总是在做器官摘除的一助或主刀。有些飞刀手术的环境,感觉根本就不适合移植,事后,我也见不到接受移植的病患。”
“疑虑一直发酵,我就想要稍微调查一下。正好那阵子有人举报,说第一医院亵渎尸体,偷取病患器官。可还没等我想到调查的办法,特别调查组,就进驻了第一医院。”
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
“就是那时,我相信,第一医院……有问题。因为,没有问题的地方,根本不需要……倾尽一切手段来掩盖。”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充满了苦茶一样的味道,“如果第一医院有问题,那我做的手术,会不会也有问题?”
“从那之后,我就经常做噩梦。那年的深冬,我记得最清晰的一个梦,是我掏空了一个健康人的器官,交给了一群坏人,他们拿去卖钱,花天酒地,吃喝玩乐。被我掏空的人当然死了,连角膜都没了。他就那么睁着流血的眼睛看我,抓着我的手,让我去摸他空荡荡的腹部。”
“我就是这样主动要求调到新扈的。我想在那里赎罪,想认识一些能帮我的人,来查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成为帮凶。”
“我如愿认识了雪廊的人,成了他们的下线之一。可直到今天,我也没敢提起让他们帮我调查的事。”
“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可怜虫。一个手上沾了血的,恶劣的,杀人犯。”
韩玉梁望着她,伸出手,把她拉起来,拽进了自己怀里。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哭,还是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