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不古生计艰苦

    乡，我的家乡，我记忆最深的地方。那里有过我的哭我的笑，那里也有我的朴实敦厚的父老，那是一片厚土，瘠薄的厚土。我的童年留在这片土地上，尽管其中有太多的枯涩，但我念念不能忘。今天，游子再回乡，带着回忆的感动。然而，我的家乡我陌生，一切的种种已面目全非。山还是那串山，水还是那条河，但是，事却非往事，人也非旧人。合理并存着一体化的矛盾，民心不古，生计仍然艰苦。

    先说民心，农民，一直是朴实、诚厚，热情，正直等等这些词汇的代言人，也是数千年来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印象，我的祖辈父辈们也是如此，正是他们品质影响了我，使我在这个时代倍感窘迫。然而今天，民心民品已非往日。

    当那些人谈论着他们如何将国家资产——石油盗窃出来后获得多大利益的时候，别人是用敬佩的眼神看发言者的。盗窃，这是没所不齿的，是要遭谴责唾骂的，而在他们那里，则是一种了不得的本领，是正经营生，是合法合理受推崇的。他们可以说出几十数百能偷油人的不凡经历，如何与执法者搏斗，如何以自己的智慧巧妙躲避检查，如何在困境里逃脱，民心已刁还是被迫而为？我不知道。最令听众佩服的是那些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者，因为他们有关系，他们和执法者亲如一家，不但自己犯事不用怕，还可以帮别的犯事者了事。他们的关系有的是自来就有的，比如执法人里有亲戚、同学、熟人，有人是后来用金砖砸开的，事犯多了人事倒熟了，花钱也有人要了，要多了执法者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这条路子算铺平了，以后万事无忧了，犯法者成大爷了。再往后，甚至还有人成长为专业的了事人，谁有麻烦尽找大爷我，爷给你摆平，但须给俺好处费。我小心问他们，执法者不管盗贼，不是知法犯法吗？他们笑了，说你不知道其中，执法人也是要有收入的，如果把所有人都管死了，他们没的罚，还不穷啊。哦，这么说盗贼与执法者还是一对孪生兄弟，彼此不能分离了，在利益面前，国法亦不法，知法也犯法，执法者与盗贼同类？看来正是如此。

    盗窃石油是暴利事业，基本是一倍的利润，贩油人多者一天收入几千上万，少者也在数百。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先由小盗窃人从井里放出油运到相对安全处，再卖给机动贩运者，贩运者拉到某地卖给小炼油厂，小炼油厂加工后把成品油卖给加油站，可能某个小贩运者烧得油就是自己盗来的。十数年来，本地已发展出一支呼之能偷，偷来能运，运来能销的盗窃大军，他们将这项事业看得和白道事业没什么不同，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自己在违法犯罪的心理，甚至已经公开化合理化合法化荣耀化，在这种思想下，发财者比比皆是，大爷类的人物随处可闻，他们黑白两道都混得开吃得香，有着成熟的社会关系网络，甚至有些官员也在其中搅和不清，因此本来是盗窃行为的行为已经成了敢公开能公开值得自豪的大事业。

    他们的谈论过程中有个颇算行中能人的。说起某次被扣押的经历，个中反映了他们的思想道德状态。那次他被逮着了，说要关五天监，或者被罚两千人民币。他当时非常矛盾，最后决定宁愿被关，这样的话等于五天里挣了两千块，每天四百挺划算的。因为犯法而蹲监，这本是人之耻辱，因为你触犯了刑律，但是当这人说话的时候，好象不但不觉得蹲监狱有什么不得了，还满荣耀，可以作为向他人炫耀的资本：老子是蹲过号子的。他补充说这又不是第一次，已经习惯了，再说到监狱里伙食还不错，又不用劳动。长期犯人需要劳动改造，而临时的不用上劳动场，闲呆几天出来照样我还是我，甚至能为自己镀金，挂在脸上的是骄傲，就因为他蹲过号子，比别人多了层不凡的经历。他还说如果舍得花钱，监狱里和外界没什么不同，比如打电话，看守给你提供手机，话费每分钟十元，只要你付他钱，打什么内容人家根本不管，而且如果你常常打电话，会被看守认为是表现良好，说不定减刑提前释放。哦，还有这等秘密，自己的手机不光能用来联系朋友感情，还能创收，在以前我从未有过这般想象力。

    当这些人在热烈谈论关于盗窃石油的某某事某某人时，我不仅纳罕，但是我知道在这种场合完全不可以持反对意见，更不可对此进行批评打击，众怒难激，他们的看法是如此的统一，他们的行为令听者肃然起敬，他们羡慕盗窃者的勇气运气福气，所以如果你胆敢站在对面说话，想来少则有人要笑得掉了牙，多则会惹起公愤群起而攻击，于是我只有沉默中不平、心痛，世界的某个部分已经是这样了。道德不再是道德，法制不再是法制，只有利益大于天。

    第二天，我所见所闻的是另一类乡亲。我是应某亲戚之约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这里文化人不多，很多人写不了字，所以我要为他收礼，在这过程中感受到的却是生计仍然艰难。当那些乡民们艰难地从衣兜里挖出一张已经揉得很皱的人民币时，你能感觉到他们生计的艰难，那张皱币上的辛劳不知有多少。感受着他们的艰难，我很矛盾。如果他们也是盗窃石油者，一定不用这么艰难，那些盗窃者都能大把大把花钱，三五百的好象满不在乎，来得容易所以花得也大手。那么要我们的这些还保守着传统道德的乡亲们也下到那片不干净的海里去获得非法的利益吗？如果不，要他们继续承受生计的艰难吗？到底该怎样理解我难以理解，这里落后的没什么象样的能为乡亲们带来收入的产业，只有盗石油谋发展，别路均不畅。因为懒惰而贫穷，只能是被谴责也不必同情，但如果是因为社会原因而使他们贫穷，这就复杂了。为了生计不艰难让他们放下道德去图事？为了道德让他们继续承受生计艰难？时隔数年，我的家乡仍然是贫穷的，有些人因为失落了道德而贫穷，有些人物质短缺而贫穷。

    我要离开家乡了，心情很复杂。故乡已不是我记忆的故乡，人也不是曾经的人，事已不是往日的事。他们在有所得还是有所失，难以说得清。发展是不是一定要付出道德没落的代价，对我来说难以明言，对他们来说只怕是迟早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