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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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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

    他既不知道这些人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准备用什么法子盘问他。

    黑暗中又有脚步声音起,又有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有人只淡淡说了四个宇就坐下。

    “我来迟了。”

    他并不想为自己的迟到解释,更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明白,如果他迟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等他的。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充满自信,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骄傲。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无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冲上头顶,全身都仿佛已被燃烧。

    他当然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就算把他打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里,就算把他整个人都剁成肉泥,烧成飞灰,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上官刃?/p>

    飧鋈撕杖痪故巧瞎偃小?/p>

    上官刃终于出现了。

    无忌虽然还看不见他,却已经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远流不完的血泪,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的苦难和折磨

    现在仇人已经跟他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他却只有像个死尸般坐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他绝不能动。

    他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现在时机还没有到,现在他只要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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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一定要忍?/p>

    耐肪头路鹩邪牙校鋈硕挤路鹨驯灰环址郑淮绱绲馗盍选?/p>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灯光是从四盏制作精巧的孔明灯中射出来,集中在无忌脸上。

    无忌脸上已有了汗殊,

    他虽然看不见上官刃,上得见他,看得很

    清楚,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清况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有时连他自己对镜时都已

    认不出自己。

    但他却没有把握能确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认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认出了他,那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虽然宽大而平实,他却觉得好像坐在一张针毡上,

    一个烘炉上,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终于有声音传出,并不是上官刃的声音,上官刃居然

    没有认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声音在问。

    “李玉堂。”

    “你的家乡。”

    “皖南,绩溪,溪头村。”

    “你的父母?”

    “李云舟,李郭氏。”

    问题来得很快,无忌回答却很流利。

    因为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问的事,他都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个问案多年的公门老吏,也绝对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骗人,最少要在三句谎话中加上七句真话,别人才会相信。

    他没有忘记这教训。

    他说的这地方,本来是他一个奶娘的家乡,他甚至可以说那里的方言。

    那地方距离这里很远,他们就算要去调查,来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调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费时间,等他们查出真象时,最早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在这一个月里,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尽量争取时间。

    他说:

    他的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父母双亡。

    他流浪江湖,遇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异人,把他带回一个坟墓般的洞穴里,传了一年多武功和剑法。

    那异火病毒缠身,不能让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异人再三告诫,不许他以剑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个无名的杀人者。

    以杀人为业的人,本来就一定要将声名,家庭,情感,全部抛却?/p>

    吞朴衲芙峤晃笥眩鸵蛭嵌际俏耷榈娜恕?/p>

    最近他又在“狮子林’’中遇见了唐玉,两人结伴同行,到了蜀境边缘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约,久久不归,他去寻找时,唐玉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

    他将唐玉送回来,除了因为他们是朋友之外,也因为他要找个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对头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绝不敢来找他的。

    这些话有真有假,却完全合情合理。

    他说到那棺材里的异人时,就听到黑暗中每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变粗了些,

    他们无疑也听过有关这个人的传说。

    可是他们并没有多问有关这个人的事,就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瘟神一样”

    他们也没有再问边境上那小城里,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约会。

    唐缺无疑已将这件事调查得很清楚,无忌在那里安排好的一着棋并没有白费。

    他们争议的是,是不是应该让一个有麻烦的人留下来。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所有的争议立刻停止。

    一个衰弱而苍老的声音,慢慢地说出了结论。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为什么把唐玉运回来的,他总算已经把唐玉送回来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来,他愿意在这里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所以无忌留了下来。

    四

    夜。

    窗户半开,窗外的风吹进来,干燥而新鲜。

    唐缺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眯着那双笑眼告诉无忌:“老祖宗对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才让你留下来。”

    要瞒过一个已经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能瞒过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这也许只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赵无忌敢到唐家堡来,也许是因为无忌的声音,容貌,都的确变了很多。

    无忌只能这么想。

    因为他既不相信是运气,也想不到别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变了,可借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感觉到那地方是个很大的厅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还有十个人在那里。

    这十个人无疑都是唐家的首脑人物,那地方无疑是在“花园”里,很可能就是唐家堡发号施令的机密中枢所在地。

    去的时候,他被唐缺点了晕睡穴,唐缺点穴的手法准而重,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回来的时候,唐缺对他就客气了,只不过用一块黑帕蒙着他的眼,而且还用一顶滑竿之类的小轿把他抬回来。

    他虽然还是看不见出入的路径,却已可感觉到,从他住的这小楼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计算过。

    从那里回来,走的是下坡路,有三处石阶,一共是九十九阶,经过了一个花圃,一片树林,还经过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树叶的气息,也听到了泉水的声音。

    经过泉水时,他还嗅到一种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温泉。

    蜀中地气暖热,很多地方都有温泉。

    现在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刚才他好]经过的那片树林。

    走出树林,向右转,走上一处有三十八级的石阶,再转过一个种满了月季、芍药、山条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个温泉。

    一到温泉,距离他们问话的地方就不太远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这一路上当然难免会有暗卡警卫,可是现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较疏忽。

    何况他今天才到这里,别人就算怀疑他也绝对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动。

    他认为这是他的机会,以后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他决定开始行动。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就是那片树林,窗户离地绝不超过三丈。

    可是他并没有从窗户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监视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那扇窗户。

    所以他宁可走门,走楼梯,就算被人发现,他也可以解释。

    “新换的床铺,还不习惯,所以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已学会,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门外有条走道,另外三间房,门都关着,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这里想必是唐家接待宾客的客房,郭雀儿很可能也在这里。

    但是无忌并不想找他。

    他绝不能让唐家的任何一个人看出他们是朋友。

    这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小楼内外果然没有警卫,树林里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来,江湖中已没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总难免有点疏忽大意,何况这里已接近唐家的内部中枢,一般人根本就没法子进入这地区。

    无忌却还是很小心。

    树木占地很广,以他的计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计算绝对精确。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别,其间的差别也不会超过三十步。

    他算准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这树林竟是忽然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竟像是永远走不出去了。

    难道这村林里有奇门遁甲一类的埋伏?

    他看不见。

    .浓密的校叶,挡住了天光夜色,连星光都漏不下来。

    他决定到树梢上去看看。

    他这个决定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多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p>

    诙雠笥?/p>

    如果树林里没有暗卡埋伏,树梢上当然更不会有。

    这是种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数人都会这样想,可是这想法错

    无忌一掠上树梢,就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迟。

    忽然间,寒光一闪,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已有两排硬留,夹带劲风射过来。

    他可以再跳下树梢,从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踪一现,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发动,本来很安全的树林,现在必定已布满杀机,如果能离开这片树林,可能反而较安全。

    他决定从树梢上窜出去。

    这是他在这一瞬间所作的另一个判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

    他脚尖找着一根比较强韧的树枝,藉着树枝的弹力窜了出去。

    急箭般的风声,从他身后擦过。

    他没有回头去看。

    现在已经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的时候,他只要一回头,就可能死在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刹那,都不能浪费。他的身子也变得像是一根箭,贴着柔软的树梢向前飞掠。

    又是两排管箭射来,从他头顶擦过。

    他还没有听见一声呼喝,没有看见一条人影,但是这地方已经到处布满了致命的杀机。

    太平的日子,并没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历久不衰的名声,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从树梢上看过去,这片树林并不是永远走不完的。

    树林前是一片空地,二十丈之外,才有隐藏身形之处。

    无论谁要穿过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难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会变成个箭靶子。

    无忌既不能退,前面也无路可走,就在这时,树梢忽然又有一条人影窜起。

    这个人的身法仿佛比无忌还快,动作更快,管箭射过去,他随手一拨就打落,身形起落间,已在十丈外。

    ——这个人是谁?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显然是在为无忌将埋伏引开。

    这个人当然是无忌的朋友。

    无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雀儿,除了郭雀儿,也没有别人。

    他没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身法后,他已穿过空地,窜人了花圃。

    伏在一丛月季花下,他听到一阵轻健的脚步声奔过去。

    这里的暗卡虽然也被刚才那个人影引开了,但是这花圃也绝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应该往哪里走?

    他不敢轻易下决定,无论往哪里走,他都没有把握可以脱身。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奇迹?/p>

    毙锹臁?/p>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动,不是校叶移开,是根在移运。

    根连着士,忽然离开了地面,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把这株花连根拔了起来。

    地上露出个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个头来。

    不是地鼠的头,也不是狡兔的头,是人的头,满头蓬乱的长发已花白。

    无忌吃了一惊,还没看清他的面目,这人忽问:“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无忌不能不承认。

    这人道:“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了回去。

    这个人是谁?怎么会忽然从地下出现?为什么要无忌到他的洞里去?这个洞里有什么秘密?

    无忌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他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次竟是往他这边奔过来的。

    花丛间仿佛还有火花闪动。

    他只有躲到这个洞里去,他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已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洞穴里居然有条很深的地道,无忌一钻进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将洞口盖住,里面立刻变得一片黑暗,连自己伸出来的手都看不见。

    地面上脚步声更急,更多,过了很久,才听见刚才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无忌只有摸索着,沿着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个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个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别小心,因为他只要稍为爬得快些,无忌就会听见一阵铁链震动的声音。

    后来无忌才知道,这个人手脚已被铁链锁住,连利刃都斩不断的铁链。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为什么会被人用铁链锁住,关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三

    地道仿佛很深,却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长,却不知有多长。

    无忌只觉得本来很阴冷的地道,已经渐渐燥热,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他可以猜想这里已在温泉下。

    然后他听见那老人说:“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没有灯,没有光,无忌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可以感觉到这地方很宽敞。

    他又听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家。”

    这里还是地下,这老人的家怎么会在地下?难道他不能见人?不愿见人?

    还是别人不让他见人?

    这里还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会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要住地下?

    这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痛苦,不能对人说出来的痛苦。

    无忌有很多问题问他,可是他已经先问无忌:“你有没有带火馏子?”

    “没有。”

    “有没有带火镰火石?”

    “也没有。”

    没有火,就没有光,没有光,就看不见。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没有光亮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无忌道:“这里是你的家,你应该存可以引火的东西。”

    老人说道:“我要引火的东西干什么?”

    无忌道:“点灯。”

    老人道:“我为什么要点灯?”

    无忌道:“你从来不点灯?”

    老人道:“我从来不点灯,这里也不能点灯。”

    无忌怔住。

    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终年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刀,

    老人又在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无忌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忌道:“因为我看不见你,我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现在已经应该想到我是个瞎子。”

    无忌的确已想到这一点。

    老人道:“你看不见效,我也看不见你,这样岂非很公平。”

    无忌又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决心,绝不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也不说话了。

    一个年轻人,被一个神秘怪异的老头子,带到一个这么样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佐不开口?

    他算准无忌迟早会忍不住的,他想不到无忌这个年轻人和别人完全不同。

    无忌非常沉得住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这小伙子实在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你当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来,居然有胆子到唐家堡禁区来刺探,就凭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

    无忌不开口。

    老人道:“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好像算准了我这里一定有灯,如果你坚持不开口,我就会把灯点着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实在不多,我实在很需要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无忌还是不开口。

    无论这老人说什么,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灯火已点起。

    灯火是从一盏制作极精巧的水晶灯里照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无论有多大的风,都绝对吹不动水晶灯罩中的火焰。

    对于灯火,他一定要特别谨慎,因为这地方到处都堆满了硫磺,硝石,火药,只要有一点大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摆满了一些无忌从未看见过的器具,有的像银针,有的像个管子,有些像是桂圆的空壳,有的弯弯曲曲,像是根极曲的金级。

    地室中阴暗而潮湿,除了这张桌子外;角落里还摆着一张床。

    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这洞穴里活动,手脚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铁链锁住,苍白的脸上已因潮湿而长满了铜钱般的癣,看来就像是带着个拙劣的面具,从他身上发出的臭气推断,他至少已有一年没有洗过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破得连叫化子都不屑一顾。

    他活得简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动作,却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这么一个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之处?

    无忌在看着他的手。

    他全身又脏又臭,这双手却出奇的干净,不但干净,而且稳

    定。

    出奇的稳定。

    他虽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只狗都不如,这双手却保养得很好。

    他把这双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为了保持干燥,还是在向别人焰耀。

    无忌不能不注意这只手。

    他从未想到这么样一个人会有这么样一双手。

    水晶灯中的火焰极稳定。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我?”

    无忌道:“嗯。”

    老人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无忌道:“你是谁?”

    这句话他本来不想问的,却又忍不住要问,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这句话问得吃了一惊,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的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声音里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讥诮。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永远想不到我是谁,因为我自己都几乎忘记我是谁了。”

    无忌又在看着他的手,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却又偏偏忍不住要这么想。

    因为这老人骄傲的神情,因为这双出奇稳定的手,也因为蜜姬。。“

    —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唐家堡来?唐缺为什么一定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无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无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得很可怕。

    无忌竞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大声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是有根针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过了很久很久,他整个人又像是忽然崩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错,我就是雷震天!”

    四

    江南雷家以独门火药暗器成名、致富,至今已有两百年。

    这两百年来,江湖中的变化极多,他们的声名却始终保持不坠。

    江南霹雷堂不但威震武林,势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无论走到哪里,都十分受欢迎尊重。

    尤其是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双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这个比蝙蝠还瞎,比野狗还脏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雷堂的主人雷震天?

    这种事有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无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惊讶,不能不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卖了你?”

    其实他不必问,也知道这是唐家的手段。

    虽然他也想得到,霹雷堂和唐家联婚结盟后,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财富和权势,是绝不容别人分享的。

    现在霹雷堂的财富和权势,既然都已变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当然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现在他活得虽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着,已经是奇迹。

    无忌又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你?”

    “因为我还有这双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定,那么灵巧,那么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说道:“只要我有这双手在,他们就不能杀我,也不敢杀我。”

    无忌道:“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无忌问道:“散花天女?谁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暗器。”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一种空前未有的暗器,这种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现,世上所有的暗器,都会变得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世上真的有这么可怕的暗器,有谁相信?

    无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两枚暗器虽然没有害死别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却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过是指尖被刺破一点,已成了废人,他将暗器随手抛出,已震毁了庙宇。

    那种暗器不但有唐门的毒,也有霹雷堂独门火器的威力。

    能够将这两家威震天下的独门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还有谁能抵挡?

    无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只要这种暗器一制造成功,他们称霸天下的时候就到了。”

    无忌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雷震天道:“还没有。”

    他傲然接着道:“没有我,就没有散花天女,就因为现在这种暗器还没有完全制造成功,所以他们绝不敢动我。”

    —无忌问道:“如果,他们制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没有我雷震天了。”

    无忌道:“所以你绝不会让他们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i“绝不会。”

    无忌终于松了口气。

    雷震天道:“像我这么样活着,有些人一定会认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还不想死。

    无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绝不会死,只要我还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j7

    雷震天道:“哦?”

    无忌道:“因为我还要等机会报复,机会是随时都会来的,只要人活着,就有机会。”

    雷震天道:“对。”

    他忽然变得很兴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无忌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雷震天道:“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瞎了,又被他们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就算有了机会,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个能帮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着,紧紧握着无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这种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无忌的手冰冷。

    他从未想到霹震堂的主人,会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对人有个原则。,’

    无忌道:“什么原则?”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无忌道:“我听过这句话。”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则,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他问无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无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难题

    灯光照着雷震天的脸,他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恳求。

    他渴望一个这么样的朋友。他恳求这个人做他的朋友。

    但他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而无忌终于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既然不是唐家的朋友,当然就是你的朋友。

    他更未想到自己会答应霹雷堂主人的要求,答应做他的朋友。

    他答应,只因为现在雷震天已不是雷震天,已只不过是个受尽了痛苦挫折,受尽了凌侮欺骗的瞎眼老人。

    他已无法再将这可怜的老人当作他的仇敌。

    他答应,只因为他知道现在他们的确是在同一条阵线上,如果他们做了朋友,对彼此都有好处。

    现在赵无忌已经不再是一个冲动少年了,就算他还没有学会利用别人,至少他已能分得出利害,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自已有利。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利己而本损人的事,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绝不应该拒绝。

    现在雷震天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却还是显得很兴奋,喃喃道:“你绝不会后悔的,你交了我这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无忌淡淡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后悔。”

    雷震天道:“我后悔什么?”

    无忌道:“后悔你交了唐家这样的朋友。”

    雷震天脸色又阴沉下来,缀然道:“可是我并不怪他们,我只限我自己。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低估了他们。”

    他握紧双拳,一字字接着道:“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种绝对不可原谅的错误。绝不值得同情。”

    这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无忌道:“这句话,我一定会永远记住。”

    雷震天道:“你既然知道我这个人,一定也听说过我的事。”

    无忌承认。

    雷震天说道:“你若以为我是贪图唐娟娟的美色,才答应这件婚事的,你就错了。”

    无忌现在才知道,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的女人叫娟娟。

    娟娟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有种可以让男人着迷的吸引力。

    像她这佯的女孩子,就算有男人为她去死,无忌也不会觉得奇怪。

    无忌道:“你不是为了她?”

    雷震天冷笑道:“我不是没有见过美色的男人,我的妻子也是个美人。”

    他以前的妻子就是蜜姬。

    蜜姬的美,蜜姬的腿力,无忌都已经感受到。

    雷震天道:“可是现在我已经将她抛弃了,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黯然又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只有在失去它时,才知道它的可贵。”

    这也是他从痛苦经验中得到的教训。

    无忌道:“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的妻子?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

    雷震天道:“因为我的野心。”

    无忌道:“称霸天下的野心?”

    雷震天道:“唐家想利用我称霸天下,我也同样想利用他们,只可惜”

    无忌道:“只可惜你低估他们,唐家的人远比你估计中更厉

    雷震天承认:“所以我的眼睛才会瞎,才会像狗一样被人用铁链锁在这里。”

    他又用力握住了无忌的手:“所以我一定要你帮助我。

    无忌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雷震天道:“我还有朋友,霹雷堂还有弟子,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

    无忌道:“你现在的情况他们都还不知道?”

    雷震天道:“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一直都在温柔乡

    里”

    他又道:“庸家已经将我和别人完全隔离,这十个月来,你是我第一个看见的活人。”

    这十个月来,他所看见的唯一一样能活动的东西,就是一个篮子。

    这个篮子将他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水从上面吊下来,再把他在这一天内配好的火器吊上去。

    如果这一天没有火器,第二天他就只有挨饿。

    这是种很现实的交易。

    唐家的作风一向很现实,所以一向很有效。

    这十个月来,他所做的唯一一件让自己觉得满意的事,就是挖了一条地道。

    他并不是真的想挖一条地道逃出唐家堡,他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挖这个地道,只不过让自已有点事做,让自己有点希望。

    一个人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怎么能活得下去。

    雷震天道:“我做了十个月苦工,虽然距我的目标还很远,这条地道虽然只挖到花圃,但我却还是有了收获。”

    无忌道:“你救了我。”

    雷震天道:“我也因此,找到一个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这个朋友已经活不长了。”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你当然知道,要混进唐家堡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非常不容易。

    无忌道:“我并不是混进来的,我是唐家的客人,是唐缺把我带进来的,我佐的地方是唐家招待贵宾的客房。”

    雷震天道:“你的本事不小。”

    无忌道:“如果唐缺发现他的客人忽然不见了,你想我还能活多久?”

    雷震天道:“他不会发现的。”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他还没有发现你不在客房里,我已经把你送了回去。”

    无忌苦笑道:“你怎么把我送回去,给我吃点隐形的药?把我变成苍蝇?”

    这的确是个难题。

    雷震天却好像早已有了成竹在胸,道:“我先把你从这地道中送到那花圃。”

    无忌道:“然后呢?”

    雷震天道:“然后我就先冲出去。”

    他又解释:“埋伏在那里的暗卡发现了我,一定会动用全力去追捕我。”

    无忌道:“这一来,你一定会被他们追到的。”

    雷震天道:“我没关系,现在散花天女还没有制造成功,他们就算抓佐了我,最多也只不过送我回来,再加两条铁链锁伎而已。”

    无忌道:“他们一定会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雷震天道:“我可以不说。”

    他傲然道:“我是雷震天,他们也应该知道雷露天不是无能之辈,如果我真的想冲出这洞穴,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无忌不能不承认,无论怎么算,雷震天都可以算是当今天下的一流高手。

    雷震天道:“不管怎么样,我都绝不会把这条地道说出来。”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道:“因为我还要你用这条地道来跟我联络。”

    他又道:“只要你一有了消息,就要想法子来告诉我。”

    无忌道:“如果我忘了呢?”

    雷震天道:“你绝不会忘记的,因为我绝不会忘了你。”

    既然我还没有忘记你,就随时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诉唐缺。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无忌并不是笨蛋。

    雷震天道:“他们去追我的时候,你就可以趁机冲入那片树林。”

    无忌道:“进了那树林,我还是回不去。”

    雷震天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树林是个迷阵。”

    雷震天道:“你只要记住,进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穿出树林了。”

    无忌道:“就这样简单?”

    雷震天道:“世上有很多表面看来很复杂的事,说穿了都很简单。”

    这也是个很好的教训。

    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挫折打击后,总会变得聪明些。

    无忌道:“你想我有多大机会。”

    雷震天道:“至少有七成。”

    无忌虽然不是真正的赌徒,可是对他来说,有七成机会已足够。

    雷震天问道:“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

    无忌道:“还有一个。”

    雷震天道:“你问。”

    无忌道:“这地道是你自己一个人挖出来的?”

    雷震天道:“除了我还有谁?”

    无忌道:“除了你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人。”

    雷震天道:“一个什么人?”

    无忌道:“一个帮你把挖出来的泥土运出去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条地道不短,挖出来的泥土一定不少,如果没有人运出去,那些泥土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这不但是个难题,而且是很重要的关键。

    无忌的双拳已握紧。

    如果雷震天不能回答这问题,就表示他说的全是假话。

    那么无忌这双握紧的拳头立刻就会打在他喉结要害上。

    这一拳必定致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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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很得意:“其实我自己也想过很久,如果这问题不能解决,我根本就不能挖这条地道,因为我总不能把挖出来的泥土吞下去。”

    无忌说道:“要解决这问题,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的确很不容易。”

    无忌道:“你已经解决了?”

    雷震天道:“如果你以前来过这里,如果你把这洞穴用尺量过,就会发觉这洞穴一天比一天小,现在,至少已小了好几尺。”

    无忌恍然道:“是不是因为这洞穴的四壁已越来越厚了?”

    雷震天微笑道:“你确实不笨。”

    挖出来的泥土用水混合,再敷到壁上去。这个穴本就是个泥穴,四壁本来全都是泥土,谁也不会特地来计算这个洞穴是不是小了些。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这法子说穿了虽然很简单,若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却绝对想不出来。

    无忌忽然发现雷震天远比他想象中更有智慧。

    但是现在他已被唐家用铁链像野狗般锁在这里,唐家的人岂非更可怕?

    现在唐缺是不是已经发现无忌不在客房里?

    如果他已经发现了,无忌现在回去,岂非正好自投罗网?

    但是无忌又怎么能不回去?

    他既然不能像雷震天一样,一辈子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只有冒险。

    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时时刻刻都在冒险,每一次冒险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无论对谁来说这种压力都太大了些。

    雷震天的估计完全正确。

    他一窜出了地道,那附近所有的埋伏和暗卡立刻全都发动,全力追捕他。

    对唐家来说,雷震天实在太重要,远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他们绝不能冒被他逃走的危险。

    所以无忌有了机会。

    他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机会,窜过那片空地,窜入了树林。

    —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这方法想必也是绝对正确的。

    东方已白,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在林木间升起,无忌数着树干往前走,进三退中,左三右一

    忽然间,他听见一个人冷冷地说道:

    “像你这么样的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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