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台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会尊敬你?"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总是想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的哭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叶开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气?"
了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叶开点点头。
了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中,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突然失踪了?"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奠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是没有几个的。"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丁灵琳道:"但这并不能够证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证明。"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了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厅上。"
了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在暗器上还有裂口。"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没有法子害人了。"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丁灵琳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丁灵琳终于明白,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容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都是被野兽衔走了的,但那夭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的避开了。"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了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叶开道:"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丁灵琳道:"但桃花娘子岂非跟他有过一段情缘?"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秋夜的风中寒意虽然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越复杂的事就越有趣。"丁灵琳轻轻叹息一声,道:"无论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她。"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自大侠的头颅若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庄她的棺材里。"叶开怔住。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了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的安葬而已。"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