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的地方就跌下马去,一病不起。临终时嘱咐自己迭俞老太太和姑娘到这里来,所以自己才把俞老镖头暂时葬埋在榆树镆之后,就把俞老太太和姑娘送到这里来。然后又说,自己原是纪广杰的弟子,因此与俞老镖头有叔侄之谊,现在把俞老太太和姑娘送在这里,自己算是办完了俞老叔的遗命。等到秀莲姑娘孝服满后,与这里的二少爷成了亲,再办俞老叔运灵回籍之事。至于自己因为到北京还有要紧的事,不敢再耽误了,所以打算明天就走。
孟永祥老镖头听了李慕白所说的这些事,不禁感叹,就拭著眼泪说:“真是想不到,我俞老哥会遭遇了这些不幸的事情!本来我在年轻时,与我俞老哥同在北京泰兴镖店作镖头,我的武艺多半是他所传授。后来他回到家乡巨鹿去开镖店;过了两年,我也在这里开了镖店。每隔一年半载,我必要到尵蘼瓜厝タ赐他,因此我们就约定将来作儿女亲家。后来他把刘庆荐到我这里,刘庆才对我说,他因为杀死何飞龙,自己灰了心,把镖店关门了。
“何飞龙也是我年轻时的朋友,那时他与俞老镖头的交情,比与我还深厚。想不到后来因为何飞龙走入歧途,到了暮年,两个老朋友倒拚起来了!我为此事也十分难过。又因为年老不愿再出远门,所以就派人带了一封信去安慰我的俞老哥。这几年我也不断地派人去看他,回来的人都说他很享福,身体也还健康。何飞龙的事我也早把它忘了,想不到他还有儿子、女儿、女婿,如今生生把我的俞老哥给逼死了。咳,我想他们大概是前世的冤家吧!”接著他又皱眉说:“这两年来,我的心绪也不好,我的二儿子思昭,从去年春天离家,至今并无下落;要不然也就早把俞姑娘接来,给他们完了婚事了!”
李慕白在旁听著,不禁十分惊讶,便问道:“这位二令郎,为什么事离开家没有下落呢?”
孟永祥老镖头见问,迟疑了一会儿,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二儿子,人极聪明,只是生性骄傲,不听我的管束。九岁时他就丢失了,就有几年不知下落,那时我还以为他死了。可是过了几年;到他弓三岁的时候,回来了。原来他跟著一帮匪人走了,这几年到过蒙古,到过河套,跟盗匪在一块住过,跟兵家也住过。他竟学了一身武艺,并且字也认得了。我便叫他入学读书,他也变得很安静;并且自己天天温习武艺,刀剑全都使得很好。我便给他订了俞姑娘,打算过个五六年就给他成亲,十五岁时他就帮助我管理镖店的事。不料后来他性情又坏了,时常与人殴斗;并且好管闲事,拿著钱随意挥霍,在外面乱交朋友,是我和他哥哥把他管教一顿,他就更不愿在家住著了。去年春天,他又在本地惹了一场大祸!”
李慕白本来听孟老镖头说了那孟恩昭一往的事情,就很觉得奇异;如今又听说他曾在这里闯下大祸,便赶紧问是甚么事。
孟老镖头咳了声说:“我们这宣化府有一家大财主,本地人都叫他张万顷。因为那张万顷有一个叔父,在禁宫中当大总管,权势比军机大臣还要大,就是这里的府台大人也不敢惹他。张万顷生性好色,家里有十几个妾,但他还在外面姘识著妇女。城内有一个卖菜的吴老大,他的妻子很具美貌,被张万顷看见了,就霸占到手里。后来吴老大把他妻子打了一顿,他妻子就羞愤自尽了。吴老大知道张万顷不能饶他,便逃走不知去向,也许是死了。其实这件事固然可恨,但与我们无关;不料被我那不孝的儿子思昭知道了,他竟提著宝剑找到张万顷的门上,把张万顷的两条腿都砍掉。惹完了祸,他身边一个钱也没带,就逃走不知去向。那张万顷虽然没死,可是人家哪里答应,就在衙门里告了,几乎把我给押起来问罪。为此事我花了四五百两银子,才渐渐压下去;可是我那不孝的儿子,永远也不能回宣化府来了!”他说到这里,又惋惜秀莲姑娘,说:“我俞老哥这位姑娘,命也真苦!现在爸爸死了,母女无依无靠,来到我这里。我那儿子孟恩昭,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现在家里,过些日就可以叫他们成亲。我这大年岁,看看心里也是喜欢。可是偏偏我那儿子又是这样,现在还不知生死,岂不是把人家的姑娘害了!咳,现在我的俞老哥也死了,我真对不起他呀!”说到这里,不由得老泪频挥。
此时李慕白听完了孟老镖头这些话,也不由得不感慨。一面可怜秀莲姑娘的命苦,一面却对于孟老镖头口中所说的那个孟恩昭,发生出无限的敬慕。暗想:这样说来,孟恩昭一定是武艺高强,生性慷尶,十足的一位豪侠青年,这样的人倒真不辱没了秀莲姑娘。于是便安慰孟老镖头说:“老叔父也不要为此事难过,将来我若在外面遇见思昭二哥,就是他不能回来,我也得叫他设法把姑娘接去,在旁处去成婚。”孟老镖头说:“咳!接了去,不是也叫人家姑娘跟著他去受罪吗?现在姑娘到了我这里,我就拿她当作亲女儿一般看待。好在姑娘年纪还不大,再过二年,若是准知道思昭是死在外头了,或是他还是恶性不改,那干脆我就收俞姑娘作义女,给她另配人家了!”
李慕白听孟老镖头这话,虽然觉得不对,但因为初次见面,与俞、孟两家都没有甚么深交,便不能再说甚么话。当下孟老镖头就站起身来,说:“我还得到里院安慰安慰她们娘儿俩去。”说著孟老镖头就出了柜房,往里院去了。
这时,又来了两个镖头,那短金刚就给向李慕白引见说:“这是纪广杰老师的徒弟李慕白,现在是送铁翅雕俞老镖头的家眷来到这里。”“这是我们这里的大镖头唐振飞、许玉廷。”彼此见了礼,谈了一些闲话,然后又说到这里的二少掌柜的孟恩昭。李慕白听他们所说的孟恩昭,武艺确实高强,为人颇有血气,素日行侠仗义,可称是个汉子;只是性情古怪些,跟人总是合不来。李慕白就说自己将来要到外面访一访他。
许玉廷说:“他这个人相貌可很平常。身材不高,黄瘦的脸,眼睛很大。会说好几省的话,蒙古话他也会说。”李慕自说:“他幼年既然到蒙古去过,想必在蒙古有朋友,也许现在他逃口外去了?”刘庆摇头说:“没有没有,他在蒙古很有名的;可是我们托了许多往口外去的人,打听他的下落,都没有人打听得出来。”
李慕白又问到这里孟老镖头的大儿子孟思昶,刘庆说:“他保著镖往归化城去了。他那个人的心地和武艺,比他兄弟可差得远了!”谈了一会儿,刘庆就叫人给收拾出一间屋子,请李慕白去歇息。
晚饭以后,李慕自在灯旁思了一会儿秀莲姑娘的身世,不禁为她伤感;又想到自己将来的前途,也是渺茫得很。叹息了一番,因为自己明天还要上路,所以在三更的时候,李慕白就熄灯睡下了。在梦里也仿佛看见俞秀莲姑娘憔悴而清秀的面容;又仿佛在一个地方遇见一个青年人,那人就是秀莲姑娘的未婚夫孟恩昭,手里拿著一口血刃,要来杀自己。自己就光明磊落地向他解释,说自己自从晓得秀莲姑娘已定了婚之后,便对她从无别的想念。同行数百里地,经过许多事情,自己对她处处守礼,言语谨慎,此心可对天地,不信你可以用你的刀挖出来细看!又恍惚那孟恩昭听了自己的话,很受感动,便扔开了刀,握著自己的手痛哭。
正在梦魂颠倒之时,仿佛有人在耳边叫著自己,不禁一惊,醒来睁开眼睛,只是炕前站著黑黝黝的一个人,这人低声细语地叫道:“李大哥,李大哥!”李慕白吓得赶紧爬起来,就要取火点灯,却被那人拦住。那人说:“李大哥,不要点灯,我是秀莲,我说完两句话就走!”李慕白这时才神智清醒,知道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秀莲姑娘。当下不禁越发惊讶,赶紧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有其么话?请对我说吧!”
那旁莲姑娘却半晌不语,发出哽咽的声音,良久才说:“那老镖头的二儿子走了一年多,至今没有下落,李大哥知道吗?”李慕白说:“我已知道了,那孟恩昭倒是个武艺精通、慷慨尚义的人;因为他杀伤了本地恶绅张万顷,所以才逃走在外。”秀莲姑娘又说:“听说还不仅为此事。平日屨饫锏睦巷谕肪筒淮笙不端的二儿子;他的大儿于孟恩昶,听说是个顶坏顶凶恶的人,他打算将来独霸家产,才将他的兄弟挤出去!”说著又是哽咽看痛哭。
李慕白也叹了口气,便安慰秀莲姑娘道:“姑娘也不用发愁;我明天就走,到外面设法找著孟恩昭,无论如何也要劝他把姑娘接走。”秀莲姑娘听了,似乎放了心,又仿佛十分羞涩。李慕白隐隐见她的手动了动似乎在撩眼泪。
少时,秀莲姑娘就说:“我现在没有可依靠的人,一切就都求李大哥分神了!”李慕白说:“姑娘何必跟我客气?我就拿姑娘当我的胞妹一样看待,我一定尽心尽力设法找著那孟恩昭兄弟。”秀莲姑娘听了这话,心中越发凄惨,几乎要哭出声音来。李慕白眼泪也只管往下落,幸亏屋内没点著灯,未被秀莲姑娘看见。少时就听姑娘说:“我走了,李大哥请歇息吧!”说看轻轻地把屋门开开,出了屋子,一点脚步的声儿也没有;秀莲姑娘就往里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感慨万端,独自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擦了擦眼泪,叹了几口气。想了想刚才秀莲姑娘突然前来的事,及自己那个恍惚迷离的梦,又不禁好笑起来了。心说:我是怎么啦?我堂堂男子汉,怎么如今竟弄得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算了吧!不要再在这里耽搁了,明天赶紧走吧!于是把门闭上,顶上一把椅子,就依旧和衣倒在炕上去睡。这时远远的更声交了四下,李慕白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著。直熬到五更天气,窗纸就露出淡青的颜色,少时就天亮了,院中的雄鸡像女人哭声一般地叫著。
李慕白头昏昏地,想到今天自己就要起身,不知为甚么,心中就像有一丝惜别之意。懒懒地起来,这时就听院中有脚步之声和刀枪相击之声。李慕白把椅子挪开,开门一看,就见短金刚刘庆和那唐振飞,每人拿著一口刀,光著膀子,正在那里练习。李慕白看了他们的刀法,心中觉得好笑,暗想:这样的武艺,若遇到俞秀莲姑娘的手里,用不了二三个回合,就得趴下。
刘庆和唐振飞见李慕白起来,故意卖弄身手,舞了半天。唐振飞先收住刀势,向李慕白笑道:“李少爷可别笑话我们!”李慕白赔笑道:“很好,很好!唐兄何必客气!”说著有镖店里小伙计给李慕白打来了洗脸水。李慕白洗过脸,换上衣服。
这时,孟老镖头披著小褂,由里院出来。李慕白就出屋赶过去,向孟老镖头说:“孟老叔,我这就要走了。俞婶母此时大概没起身来,我也不进里院辞行去了,回头请孟老叔替我说吧!”孟老镖头说:“李大爷,你就在这里多歇两天何妨?”李慕白摇头说:“不,不!我确实到北京去还有些事情,过两月我再来著老叔吧!”
孟老镖头见留不住他,遂就叫小伙计把他的马备好。孟永祥老镖头和刘庆、唐振飞,一齐送李慕白出门去。李慕白把衣包和宝剑放在鞍下,就上了马,向孟老镖头抱拳,说声:“后会有期!”孟老镖头说:“那件事我托付你了!”李慕白在马上说:“孟老叔放心吧!我一定留意。”当时李慕白就骑著马往东去。
出了宣化城,只见遍野禾黍,大道平坦。朝阳发射出无限光辉。晨风飘飘地吹著衣襟,吹著草帽上的飘带。路上的人马车辆,荷囊的、挑担的,熙熙攘攘,各奔各人的前途。李慕白这时心中也宽敞了好多,仿佛觉得把自己这些日的忧虑烦恼,以及绵绵的情思,全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