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银枪将军邱广超的耳里,邱广超也不禁慨叹。想起自己与黄骥北原是多年的好友,只因为黄骥北依仗财势,要想剪除了李慕白,不便铁掌德啸峰在北京与他争名头,所以他才不择手段,使尽了恶毒的方法,以至两家结怨日深,才至有今日这样的悲惨结局。虽然自己因被苗振山用镖打伤,与黄骥北绝了交,但如今听他惨死,也未兔心里悲痛。又想李慕白现在已自首投案了,如果他那样一位武艺超群,重肝胆的好汉定了死罪,也实在可惜!于是邱广超就赶紧坐车去到铁府,见铁小贝勒,以便商量营救李慕白的办法。
此时铁小贝勒也听说这件事了。他满面愁黯之色,一见了邱广超,他就叹息著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有今天这事。黄骥北对付德啸峰和李慕白的手段也太毒了!屡次三番的要想害德啸峰跟李慕白的性命。德啸峰还能忍受,但李慕白他岂能受这个气?我早就看出来李慕白是安心等著德啸峰的官司有了结局之后,他就要去收拾黄骥北。所以这次德啸峰起解出都,李慕白却不随去,他就是安著这个心了!”又说:“你看他杀死黄骥北之后,就提剑投案自首,这不是也怕连累了德家吗?所以他才自己做事自己当!”
邱广超听了,也不胜感叹,就说:“我虽早先与黄骥北是好友,但这次黄骥北的惨死,我以为他是自找。不过,李慕白如果他受了官刑,确实可惜。二爷还是设法营救他才是!”铁小贝勒叹道:“这次我怕不能营救他了。而且我想李慕白此时必不愿有人营救他,他大概是要以一死来酬谢他的朋友德啸峰了!”说到这里,铁小贝勒感到德啸峰与李慕白这样的生死的至交实在难得,不禁流了几点眼泪,就说:“我先叫得禄给看看去吧,然后咱们慢慢的再想办法!”
当下二人又谈说了一会,邱广超就辞了铁小贝勒走了。然后铁小贝勒又派得禄到提督衙门监里去看李慕白。去年李慕白被胖卢三和黄骥北所陷,押在这里之时,得禄就常来看他,所以得禄跟这里的管狱官吏全都熟识了。得禄也想不到如今他又到这里来瞧这位李大爷。
尨耸崩钅桨撞殴完了堂,在堂上他是直认因仇杀死黄骥北不讳,与旁人全无关系。供完了,便被押在监里。因为管狱的官吏晓得这个李慕白与铁小贝勒相识,去年押在这里就是被铁小贝勒营救出去的,所以这回他们还是不敢对他苛待,又给找出一间干燥一点的狱房,将李慕白收下。
李慕白坐在地下的破席头上,回忆今天早晨杀死黄骥北时的那种痛快,痛快得他要发出狂笑来。
这时,得禄就在铁窗外叫他李大爷,说是:“我们二爷打发我看你来了!”李慕白却站起身来,走到铁窗前。他面带感激之色,就微微笑着说:“你回去上覆二爷,就说我谢谢他了!并求他放心我,不要再为我的事而操心着急了!我这次入狱是与去年不同。去年我是被黄骥北等人所害,被屈含冤,而且他们给我捏造的罪名是江湖大盗;这回却不是了,这回是我自己愿意入的狱。我杀死黄骥北我应当投案入狱,将来我为黄骥北抵命论死,那我毫无怨尤,因为这是朝廷的王法,我罪有应得。即使铁二爷他再施恩救我出狱,我也要辜负他的好意,决不出这狱门!得禄兄,你上覆铁二爷罢!就说我李慕白来世再报他的大恩吧!”
说到这里,李慕白感念铁小贝勒的思义,不禁又挥了几点眼泪!得禄也在铁窗外直擦眼睛,他就问李慕白在狱里还要甚么东西不要。李慕白却连连摇头说:“我甚么也用不著。得禄兄,以后你也不用再来看我了!”得禄见李慕白在监里这一种慷慨刚烈的态度,他也不敢用甚么话去劝。遂托付了狱官狱卒一番,他就回铁府禀告铁小贝勒去了。
次日得禄又到这里来,恰值邱广超派一个仆人提著食盒也来看李慕白。据管狱官吏说:“昨天李慕白水米未进,只在地下的席上坐著。”得禄和邱广超派来的那个仆人,扒著铁窗向里面连唤了十几声李大爷,但李慕白背身坐在地下席上,两手扶著膝盖,一声也不语,仿佛他没有听见,又仿佛死了一般。铁窗外的得禄和那邱府的仆人,全都著了半天的急。没有法子,只好各自回府去覆禀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就是李慕白在狱中不理他们了。其实此时的李慕白,知道铁小贝勒和邱广超对于自己如此的厚情,他感激得已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现在李慕白已决意拒绝饮食,要将自己这副钢筋铁骨,侠胆柔肠,饿死在监狱里。
这时天气极热,狱中虫蚁极多,加上腹饥口渴,心灰意冷,到了第三天李慕白自己觉得有一种死的力量来压住他,呼吸都有些低微了。但是心里仍然明白,眼睛还能看得清狱中的铁窗和地下的破席。心里便不禁傲笑着,暗想:我李慕白也许真是一个英雄,不然为甚么连死都不敢来制服我?瞪著眼睛四下看了半天,便闭上眼睛昏昏就睡。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个人的巨手将他推醒。李慕白十分惊讶,睁眼一看,只见狱中沉沉夜,蚊虫围著他的脸乱唱,铁窗上透进几线月光来。用手推李慕白的这个人,蹲在李慕白的脚前。李慕白还未容此人说话,就知道来者一定是史胖子,遂就笑了笑,说:“老史你怎么又来了,这回我还要辜负你的美意。你快走吧,咱们这个朋友下世再交!”史胖子很粗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说时监狱的铁门又微微放开一道缝,又有一个人进到狱里。
当这个人从那铁窗透过来的几线月光之处经过之时,李慕白看见这个影子是娉婷婀娜,珊珊走近。
李慕白大惊,扶著史胖子的肩膀勉强站起身来。他惊恐著发出低微的声音,说:“俞姑娘,这是甚么地方,你也来了!快走吧!快走吧!我是决不出去的!”此时史胖子已立起身来,仍在一声一声地叹气。
屝懔姑娘走到李慕白的近前,李慕白虽看不清秀莲姑娘的容貌,但却听得出秀莲的呜咽哭泣的声音。只听她低声悲泣地说:“李大哥,你快跟我们走吧!你这样的年轻,武艺高强的人,难道就甘心死在狱中么?”李慕白却短促地叹了口气,两行最后的眼泪流下,又觉得秀莲的纤手握著了自己的胳臂。
史胖子蹲下身去给他卸脚镣。李慕白却退了一步,脊背碰在石壁上,头觉得一晕,身子往下摔倒。秀莲姑娘赶紧用手将李慕白的身子托住,并低声哭著说:“李大哥!你叫史大哥背著你走罢!你若不走,我也不离开这里!”
李慕白仰著看脸,眼泪滴在俞秀莲胳臂上。他用低微的声音,但很决断地说:“姑娘不可。即不为姑娘自身想,也应该为德五哥的家里著想。我杀死黄骥北,非是为我自己报仇,乃是为使德五哥将来回京之后,得以安居度日,我死无遗憾!不是我故意使姑娘伤心,实在自去岁孟二弟在高阳为我的事惨死之后,我对于人世便已觉无味。那时我就想死,只因对德五哥的思义未报,故延至今日。俞姑娘,你现在身世如此凄凉,完全是因我所致,我一日不死,也一日不能心安。姑娘!你快走!你为我照应德五哥的家眷去罢!”秀莲姑娘听了李慕白这些话,她心如刀绞,双手一颤,就将李慕白的身子放倒在地下席上。李慕白仍然躺著挥手说:“请姑娘跟史大哥快去吧!”这时巡更的人敲著梆子就走过来,俞秀莲和史胖子赶紧蹲下身去,连大气也不敢出。
少时,外面巡更的人把四更打过去了。俞秀莲才站起身来。但史胖子仍然蹲在那里,他扒著耳朵向李慕白说:“我若是知道你这么快就把黄骥北给杀死了,我应当赶早奔回北京来,替你把这件事情办了。因为在徐水县,你杀死了魏凤翔,杀伤了金枪张玉瑾和刘七太岁。那张玉谨是死是活我倒不管,可是刘七他却与我素有交情,他受的伤很重,我不能不把他送回他的家中去养伤,因此耽误了两天。事情完了,我赶紧再赶到北京来,就打算帮助你大爷再去收拾那黄骥北。可是昨天我才到,就听小蜈蚣说了你这件事。昨天我就想来请你李大爷出狱,可是因为有去年那件事,我不敢再来碰你的钉子,所以我今天才请了俞姑娘跟著我来。本想你看在俞姑娘的面上,你也得跟著我们走。可是不想你李大爷的性情还是这么怪癖。
“李大爷,你真枉作了一世的英雄。在我史胖子的眼里,你是江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因为在山西老家,被人打了,栽了跟头,我才出来。我想跟你李大爷交个朋友,将来好请你跟我到山西,给我出出气。一年以来,我对你李大爷出的力也不少。去年我到监狱里救你,你不出去,那是因为你怕连累了朋友。可是现在你在北京的朋友还有谁?还有谁怕连累的?我的大爷,快跟我们走吧!现在快四更天了。”
说时,他也不管李慕白答应不答应,就要去给李慕白卸脚镣。但是李慕白却伸脚一端,咕咚一声将史胖子端得屁股坐在地下,同时脚镣也一声巨响,将俞秀莲也吓了一跳。史胖子爬起身来,急得他把脚顿了一下,便不敢在此停留,遂就向俞秀莲说:“快走,快走,明天再说!”当下他二人,又出了狱门;史胖子并将拧开的狱门的锁照旧挂上。史胖子一肚子急气,俞秀莲满怀伤感,就一同飞身上房,各自回去了。在他们去的时候,那李慕白已然悲痛得昏倒在地下的席上。
又过了两天,这两天之内,铁小贝勒、邱广超极力为李慕白的官司想办法;但因案情太重,证据钗589金第三十四回588層肟诠┤都十分确实,无论托多大的人情,也全都莫能为力。那史胖子与俞秀莲姑娘,虽然前夜在狱中去救李慕白,遭受了李慕白的拒绝,但是他们仍不死心,仍然每夜要相约在提督衙门的附近,打算再乘机偷入狱中,强迫著将李慕白救了出来。可是,大概因为前天衙门里的人,发现了李慕白那狱门的铁锁有异,所以加紧防备,巡逻守卫极为森严,使史胖子、俞秀莲二人不但不能下手,简直在衙门附近也不敢多停留。
到了第六天那天晚上,史胖子忽然派了那小蜈蚣到德家去给俞秀莲送信,只说了:“风紧,今晚可别去了!”俞秀莲一听,十分的惊慌,心说:那夜自己在狱中见了李慕白,李慕白本已就奄奄一息。现在已过了两日,恐怕他必是命在顷刻之间了!秀莲姑娘本来对于李慕白是处处以礼自范,平日真是以恩兄之情对待李慕白,并没有其他的具体想象;可是到了如今,李慕白作了这杀死黄骥北,自首投案的轰轰烈烈的事情,秀莲的心里不知是为了甚么,忽然很真实的地对李慕白竟发生了一种钦敬恋爱之意。她虽自己极力抑制著,但是一点也不能克服这种缠绵不断的柔情。
她至今才明白,李慕白本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烈性汉子,只因为他爱慕了自己,而偏偏自己又许配给孟思昭,所以他才落得志气颓唐,才觉得人世无味;他才愿意以死报德啸峰、谢孟思昭,并想以死来断绝他对自己的痴念。因此,俞秀莲不禁把她那尖刀一般的坚决、冰冷心,又转为柔弱、火热,背著人拭了几次眼捩。尤其是前两天到狱中见了李慕白,那李慕白凄惨低微的声调,慷慨壮烈的言语,他那英雄的身体将要跌倒时,被自己的双臂接住,他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臂上时的情景,秀莲全都伤心著一一地加以回忆。所以今天虽然史胖子传来话说“风紧”但她也决不忍心就叫李慕白这样的死在狱中。
到了二更天后,俞秀莲就穿著短衣裳,身边只带著一把短刀,她趁著德大奶奶已然就寝,前后院都没人声之时,就越过墙去,穿著迂回的小巷走,又往提督衙门去了。今天她已怀下了决心,如若不能把李慕白救出狱来,那她自己也就情愿死在那里,因为她自己这种伤心黯淡的生活,也实在没有其么足以留恋的。
走了多时,就来到了一条小胡同里。秀莲也不知道这条胡同的巷名是叫甚么,不过她可知道这里离著提督衙门已然不远了。此时天空上繁星乱闪,一弯眉月,似在那里窥著这个行动蹊跷的女子。歇了一会,眼看着就要走出这条胡同了,忽然觉著身后有人拍了她的柔肩一下,接著问道:“你是做甚么的?”
秀莲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身后立著一个身材很高的人。藉看星月的光定睛去看,就见此人拖著很长的白须,原来是一位老者,相貌却看不甚清楚。秀莲刚要问:“你这老头儿,为甚么拍我的肩膀?”可是这位老人又说话了。他说的是南方口音,不过打著官话,说道:“快回去!快回去!”说时推了秀莲一下,秀莲就觉得这位老人的力气真大,她的身子不禁向后一仰。赶紧立定了莲足,心里生著气说道:“你为其么推我?”但是只见眼前的人影一晃,再看那个老人已经一点踪影也没有了。并且这老人来的时候全都没有脚步的声音。
秀莲惊讶得身上打了个冷战,心中疑惑著想:莫非这是鬼吗?莫非是我父亲的灵魂?可是我父亲的身材没有那样高呀!一想到她的亡父俞老镖头,不禁又抛开了种种的惊讶疑惑,那一阵悲伤又袭到屃怂的心头。她想着父亲死得真可怜,而父亲生前给她订下的那件婚事更是可怜,将要流下眼泪来,但她一横心,又把眼泪强收回去。
她却脚步加快,又穿过了几条小巷,直到那提督衙门的后墙。虽然这里更声交响,防范得正严,但秀莲姑娘一必要救出李慕白,以报他当初助己葬父之恩,而尽以往的柔情,所以她不顾一切,乘著官人防范疏忽之处,她就越过墙去,到了提督衙门里。
本来秀莲的夜行工夫就是得自他父亲的真传,由去年冬季到今年春天这几个月之内,她在巨鹿家中又加紧著练习,所以更是进步了。当时她在房上伏著身走,穿过了几重广大的院落,就到了监狱的院落里。从房上向下一看,她就赶紧趴在房后的瓦上。原来这监狱的院里有几个官人手提腰刀,握著杆子,打著灯笼,正在那里巡逻。
秀莲姑娘屏声静气地趴在房后,待了足有半点多钟,院里的官人们才走过去。秀莲心里才宽松一点,知道这些官人并不是永远在这里逻守,大概是一夜之内巡查几次。秀莲于是乘著狱院无人,便轻轻下房,直找到李慕白的那间狱房。当她用手去拧铁锁时,她不禁又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原来是不但没有锁,连铁门都开了一道缝。秀莲虽然惊讶,但不敢迟疑。她一面抽出身畔带著的短刀,一面侧身走进狱房。只见狱里黑洞洞的,连一线月光也看不见。秀莲就伸著手四下去摸,摸索了半天,上下左右全都摸到了,只摸著了一只破碗和一块破席头。哪里还有李慕白的踪影呢?
这时俞秀莲的心里突然紧跳。她情知有变,便不敢在此稍加停留。赶紧出了狱门,飞身上房。由房顶走到墙上,刚要往下去跳,就见两个打著梆子的更夫又由对面走来,秀莲就赶紧趴在墙上,等著那两个打梆子的走过去,去远了,秀莲才跳下墙去。莲足急走,穿著小巷贴着墙根,连刚才那些惊人的事情也都不去细想,就很快地走回家来了。
回到德家内院的屋中,此时那德大奶奶还在里屋睡得正酣,也许她的梦已飘到新疆遥远之地与她的丈夫相会去了。秀莲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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