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像一头猎犬,鼻子倒真灵呢,咱们在哪里他都嗅得出来。喂,算我说错了,好不好,猎犬比癞蛤蟆要高一等。”金世遗一声冷笑,面色倏变,铁拐一举,忽见冰川天女拦在前面,道:“你要怎的?”金世遗道:“你是天鹅,我这癞蛤蟆望都不敢一望,你的侍女是水鸭,我这癞蛤蟆倒想咬她一口!”冰川天女横眉一瞥,冷冷说道:“金世遗,你眼中还有我吗?”金世遗一生任性。以他的武功,要伤幽萍那是易如反掌,这时被冰川天女一斥,不由得心中一凛,但觉冰川天女自然而然的具有一种威严尊贵的神气,教他不敢放肆。
他本想再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讲,话到口边又吞了下去,正容说道:“你的侍女出言无状,我”冰川天女道:“你要教训她吗?我的侍女不必你代为教训。”金世遗怒火又起,虽然不敢发作,负气的说话却冲口说了出来,就用冰川天女适才的话反问道:“冰川天女,你眼中也还有我吗?”冰川天女向他瞧了一眼,淡淡说道:“咱们本是萍水相逢,眼中有谁没谁,本来就无关紧要。”
金世遗冷了半截,妒恨惭怒种种情绪倏时涌上心头,叫道:“你眼中就只有姓唐的那个小子!”幽萍冷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冰川天女叹了口气,眼光在金世遗面上溜过,目光充满怜惜温柔,虽然她的年纪要比金世遗小,却像一个姐姐教训弟弟的说道:“呀,你有这身本事,若然归了正途,可以成为一代侠士,再不就是潜心武学,也可成一代的宗师。怎么你却要故意将自己变得这般无赖?”金世遗心头一震,这种说话,他平生从未听人说过,在说话中也听得出冰川天女对他的爱惜关怀,但这时在如此的心情之下,他又哪能够冷静的去想?他只觉全身血脉愤张,脑中纷乱,身于似要爆炸一般,半晌才迸出一句说话:“我怎么无赖了?”他自懂人事以来,就是这样愤世嫉俗,嘻笑怒骂,游戏风尘,从来未想过自己的行径对是不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什么无赖不无赖的。冰川天女被他一问,顿然怔住,说不上来。须知冰川天女所受的教养和他全然不同,她肯直言说金世遗无赖,已经是破了她平日含蓄矜持的惯例,再要她当面数说别人如何无赖,那简直是不可想像之事。
只见金世遗的目光如痴似傻,呆呆地望着冰川天女,幽萍心中害怕,道:“你一直跟着我们,这不就是无赖吗?”金世遗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有你走,我有我走,这怎么是无赖了?”冰川天女心头微感不快,避开了金世遗的眼光,道:“世遗兄,路也有很多,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好。”金世遗忽地大叫一声,立即像猿猴一般攀上附近山峰,远远的逃开了冰川天女的视线。
金世遗攀上山峰,忽而长吁,忽而怪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滚,他身上那套愉来的华美的衣裳给荆棘刺穿,面上手足,也擦伤流血,他却全然不理,但党自己的灵魂似要爆破躯壳向冥冥的太空飞去,又恨不得身体能霎时间化作微尘,洒遍大地山河。这心情是羞惭。是愤怒还是自伤?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料想世上亦无别人能够理解。他一把撕裂了身上的衣裳。在山涧旁临流照影,大声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躯,为何世人对我这般轻贱!”
这刹那问,他一生的经历闪电般的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他记起了自己的童年,别人的童年是欢乐无优,而他的童年却是辛酸痛楚。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一个落拓江湖的教学先生,在异乡教馆,在他五岁那年,因为年老多病,东家不谅,辞了他的教职,他父亲别无其他谋生技能,又带着孩子,迫得乞讨回家,在途中时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顾,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还未回到家乡,他没有死,他的父亲却病死了。他从此变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门求乞,衣服破烂,身上长满虫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没有人来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过了三年,不知是因为肮脏还是疾病,他满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疮,脸上现出红班,皮肤起结,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么也不懂,但见其他的乞丐从此避开了他,出外求乞,人们也远见远走,几乎经常捱饿。有一个老乞丐告诉他道:“看来你是患了疯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别人会把你活生生的打死的!”他骇怕得不得了,这才知道为什么连乞丐也躲开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来,偷别人园地里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几次险些给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骂他是“小麻疯”胆小的远走,胆大的就追他,嚷着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屡次险死还生。这样的过了几个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灵,包不住大的悲痛,自思自想这样做人实在毫无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饿,身上冷,叫一会爹,叫一会娘,突然把心一横,就从山岩上跳下来,他的脚下是一条瀑布,瀑布冲下百丈幽谷,这小孩子拼着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样。
往事一幕幕闪过,金世遗回忆至此,只觉脚下山峰颤动,眼前也是一条瀑布,脚底也是深不可测的幽谷,这时的心情和当年也甚为相似,他叹口气道:“那时有人救我,现在有谁救我呢?”他脑海中又闪过另一幕往事,那是奇怪万分的遭遇,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奇遇!
就在那一刹那,就在他从山岩上跳下的那一刹那,昏昏迷迷感觉还未完全消失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觉得有一只大手从半空抓着了他,将他拉出了死亡的幽谷。
他好像做了一场极其可怕的恶梦,身于突然间好像被抛上云端,又似突然间被抛下大海,耳边隐隐听得轰轰的波涛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似听得有人轻声的说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有人轻轻的抚拍着他,喂东西给他吃,这使他追回了几乎失掉了的记忆:就像他在溺褓之时,他的母亲对他一样。他睁开了眼睛,几乎疑心自己还在梦中,只见眼前是一片茫茫、波涛起伏的大海,自己置身于一叶轻舟之中,船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相貌奇特的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个老人,只见这老人又高又大,穿着一身野麻所织的衣裳,在阳光海浪的映衬之下,发出一种黄色的光泽,这老人的头发非常长,直披到肩头,比他所见过的那些十几年没有理过发的乞丐的头发还要长,若是平日他见到这个老人,一定会吓一大跳,这时他却感到他的目光有无比的温柔,在他的身边,就像有母亲保护的孩子一样,反而忘记了一切害怕。
那老人望着他笑道:“好孩子,你终于醒了,肚子饿吗?”他摇摇头,那老人却拿出一个大红葫芦,将里面的液体倒给他吃,甜甜的有一点酒味。他喝了之后七、精神好似好了许多。伺道:“你是谁?是你救我的吗?”那老人点点头笑道:“好孩子,我已经注意你好多天了,你一个人在深山野岭也有勇气求生,这本来很难得呀,为什么又要寻死呢?幸亏我伸手得快,要不然你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咬咬指头,很痛,的确不是做梦“梦中”的景象也并不全是幻觉,他们的小舟正在大海中航行,波涛将小舟抛上抛下,有如腾云驾雾。
那老人又笑道:“你已经昏迷了五天啦。你的体质很好,别的孩子可没有你恢复得这样快。”
他骨碌地爬了起来,望着那老人叫道:“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你不怕我、我是个麻疯,人见人怕的小麻疯!”
那老人笑了一笑,低声说道:“你不是麻疯,我才是麻疯!”他吃了一惊,望那老人,那老人虽然相貌奇特,长发披肩,但面色红润,连一点斑疹也没有,手指修长,皮肤光洁,一点也不像他,怎么是个麻疯呢?
那老人道:“我以前真的是个大麻疯,后来自己医好了,你患的是皮肤病,那是因为肮脏而引起的皮肤病,经海水洗了几天,太阳晒了几日,早就好啦。呀,可惜你不是一个麻疯!”
声音伴着叹息,竟似十分遗憾。金世遗那时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觉得非常奇怪:这老人竟会嫌自己不是麻疯,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老人,那老人缓缓说道:“我因为曾经是个麻疯,当年所受的痛苦,十倍于你,后来逃至荒岛,发誓不见世人,直至十年之前,我被一个女侠点化,觉得这样避世隐居,独善其身,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又改了心志,另发宏愿,立誓要救天下的麻疯患者,这十年来也曾救了不少人,如今我自知已入暮年,来日无多,因此又想在患麻疯的幼童中挑选一个徒弟,可惜总选不着一个合适的。”
金世遗福至心灵,立刻挣扎起来,纳头便拜,哀声求道:“胜人都当我是个小麻疯,我若回到陆地之上也是一死,师父,你若不要我,我只有跳下海去!”那老人沉思半晌,道:“好吧,但你可得有这个胆量跟我到荒岛去过一生。”金世遗道:“我连死部不怕,还怕什么?”于是就在小舟中行了师徒之礼。
小舟再行数日,金世遗在海浴阳光的天然治疗之下,恢复很快,不但体力充沛,而且皮光肉洁,完全变了个样子,舟行数日,忽见一个海岛,横在前面,海风吹来,异香扑鼻,香气之中,却又带着腥味。远望过去,只见绿荫复盖全岛,花开树上,灿如云霞。有清泉从岛中流出,汇成小溪,注入大海,近岛处沙湾环抱,水波不兴,金世遗叫道:“呀,这里真好!”那老人笑道:“好与不好,要你看后方知。”携金世遗舍舟登陆,一踏上沙滩,只听得海岛内的树林里沙沙之声大作,无数长蛇窜了出来,有的七彩班斓,有的头上生角,昂头吐舌,密密层层,几乎把沙滩都遮住了。金世遗吓得魂不附体,但见那老人微微含笑,一点也不害怕。那些蛇朝着他昂头起伏,伊如欢迎久别的好友,点头致敬一般,金世遗惊魂稍定。老人回头笑道:“好孩子,害不害怕?”金世遗道:“这些毒蛇,充其量也不过像外面的世入一样,要将我弄死,这又有什么害怕?”老人笑道:“你这心思,倒和我初来一样。”
自此金肚遗便在这小岛上住下来,跟随那个老人学习武艺,金世遗本来只知有姓,未曾起名“世遗”二字乃是那老人到了海岛之后才替他取的。
到了海岛之后,金世遗才知道那老人名叫毒龙尊者,这个海岛名叫“蛇岛”在黄海与渤海交接之处,亘古以来,人迹不到。毒龙尊者少年时候,是个武师,自从患了麻疯,被人驱逐,无意之中,飘流到这个海岛,与毒蛇为友,取毒蛇的口涎,治愈厂麻疯,他一身绝世惊人的武功,就是在蛇岛之中练出来的。
毒龙尊者携金世遗到了蛇岛之后,就悉心传他武艺,金世遗聪明之极,每种武功,从来不要师父指点三遍,最多两遗,就能记得。毒龙尊者每年总要出外一两次,每次一两个月不等,师父出去之后,他就独自在蛇岛之中练功。师父每次回来,说的总是救了多少个麻疯患者之事。师父常常和他说起麻疯患者的苦楚,以及他少年之时,怎样险险被人烧死等等情事。金世遗自己曾身受其苦,对外面人世,憎恨之极,只愿一生能在这海岛之上,再不重踏人世。
如是者年复一年,霎眼之间已过了七年,金世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练成了第一流的武功,忽然来到了这一天,又发生了一个突然的变故
往事一幕幕的闪过,金世遗脑海中泛起那一幕景象:一日黄昏,红日西落,火球一般的太阳就像沉入大海之中,余霞散绩,海上一片金碧。金世遗忽被师父叫到跟前,只见师父面容有异,缓缓说道:“你已经尽得我的所传,如果重回陆地,行走江湖,料想当今之世,已无几人能与你为敌了。”金世遗急道:“师父,外面人心叵测,我还是留在这里的好。”毒龙尊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错,外面果然是人心叵测,连武林中人,亦多半如此。但其中亦不是没有好人,像氓山的吕四娘和江南的甘凤池就是好人。”
金世遗从来没听过他师父提过中原的武林宗派,甚是好奇,正想间吕四娘和甘凤池是什么人?只听得师父又道:“还有天山派的,呀,你若不出去寻访到天山派的门下,就有杀身之忧。”金世遗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毒龙尊者道:“我所创的这家武功,自信不在天山诸侠之下,不过,不过”’金世遗道:“不过什么?”毒龙尊者皱了皱眉,道:“再过些时,你就知道了,呀,不知天山门下,如今还有何人?他们会不会幸灾乐祸,让咱们这派的武功绝灭,唯他独尊?”金世遗叫道:“什么,现今天山派的弟子是没有心肝的坏人吗?弟子愿随师父出去,找他们比武!”毒龙尊者又摇了摇头,道:“等下我都和你说个明白。你替我将蛇儿叫来。”金世遗在蛇岛七年,已学会了驱蛇之术,听了师父吩咐,便想出去呼唤,忽见毒龙尊者头顶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忽道:“世遗,你要记着你少时所受的痛苦!”金世遗道:“弟子记得!”毒龙尊者挥手道:“快去快来,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金世遗在海岛各处走了一遍,将群蛇都唤了出来,那些蛇如有灵性,一队队的排在林外,每一队有一条大蛇随金世遗游进林中,似是要向毒龙尊者请安问候。金世遗走进林中,叫道:“帅父,蛇儿都唤来了。”抬头一看,猛地里大吃一惊。
只见师父汗出如浆,两目圆睁,眼珠一动不动。金世遗叫道:“师父,你怎么啦?”毒龙尊者一声不出,金世遗上前一摸,只见他身体已经僵硬,竞是死了!他的身边摆着他日常所用的铁拐,铁拐下面有一本书,封面写着:毒龙秘发四字,封面歪歪斜斜地y右几个字:“武功大成后,要找天山派,呈书与他看,求”写到“求”字,笔划已是潦草模糊之极,几乎辨不出来,想是气力用竭,未待写完,便死去了。
金世遗放声痛哭,群蛇俯首,亦似致哀。金世遗这才知道师父原来是想唤群蛇前来话别,他说有许多话要和自己说,只恨未及听他最后的话,不知他要说的是什么。金世遗将师父埋葬,大声叫道:“师父,我记得你的话,我记得你我都同受过的痛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要憎恨世人!
金世遗哪知他将师父的意思完全理解错了!毒龙尊者在逃至海岛之后,不错,他是一直憎恨世人,但在十六年前,吕四娘、甘凤池、冯瑛、唐晓澜诸人来到蛇岛,吕四娘、冯瑛联剑杀败毒龙尊者,又救了他的性命,将世人有好也有坏,与立身处世的大是大非等等道理,反复和他谈论,终于令毒龙尊者恢复了人性,化恨为爱,因此他才以有限的余生,尽力去救治世上的麻疯患者。他要金世遗j己住曾受过的痛苦,无非是想金世遗继承他的遗志,将来也出去救治麻疯患者,推而广之,救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可惜最后的遗言来不及详细言说,竟令金世遗断章取义,完全误会了师父的意思。
金世遗葬了师父之后,将师父的遗书毒龙秘籍揭开来看,其中的武功,虽然十之七八自己都曾经练过,但诀窍精微之处可不能全部懂得,有了此书的解说,这才豁然妙悟,将所练过的武功贯通。书中还有制炼各种剧毒暗器的法子,以及各种打暗器的奇妙手法,金世遗都一一依书练习,又练了三年,试掌力则发掌可以摧树,试暗器则用一枚毒针就可射杀海底鲨鱼。心中想道:“我师父在蛇岛一生,创出了这种厉害的武功,应该叫外面的人知道,这才不至埋没了他一生的心血!”又想道。“听师父日常谈论.中原各派的武功,也没有什么不得了之处,那些人以前居然敢歧视我的师父,我不如出去一玩,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待到打败了天下所有的成名人物之后,我才说出我的师承来历,好叫师父名垂不朽!”如此一想,金世遗便有了离开蛇岛之意。只是这三年来却有两个极大的疑问,盘塞心中,无法思解。那便是师父临死之前,提及天山派的那些说话是什么意思?以及师父何以会突然间死去?
正是:
忽然暴死大离奇,两个疑难谁可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扬剑轩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