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听叫声,大吃一惊,闪身让过掷来瓦片。便听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喷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击中沈舟虚,却击中一名明军炮手。
那蒙面人怒极,转过身来,眼露凶光,但瞧见谷缜,却是一愣。
谷缜一纵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忽见他眼神变化,心头顿时一动,隐约明白什么。
忽然间,那蒙面人瞳子深处泛起一抹笑意。谷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身子下蹲,形影骤失。
谷缜又惊又喜,虚张声势,大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却见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此外别说是人,半片衣角也无。
谷缜心中一叠声叫起苦来,正想转身下楼,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喝道:“不许动。”谷缜苦笑道:“动不得,动不得。”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谷缜肩井酸麻,被来人扣住,扭转过来,定眼一瞧,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狠狠瞪着他,气哼哼地道:“不久不久,半点儿也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一堑,长一智,点了谷缜几处大穴,才拾起那鸟铳,喝道:“下去!”抓住谷缜,纵到楼下,带到沈舟虚身前,才解开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说着扑扑两脚,踹在谷缜膝后,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谷缜才一跪下,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谷缜才被踹倒,复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叫一声:“站我前面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都没屁眼。”
这话恶毒万分,众官兵哄然闪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错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语。
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挥起老拳,狠揍这小子一顿,忽听沈舟虚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仗,再来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谷缜,顺势踢他两脚,谷缜人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说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这一仗真的能胜么?”沈舟虚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乱我军心,立斩不饶。”
谷缜道:“岂敢岂敢,依我看来,玩弄阴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但说到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脸色一变,喝道:“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缜,按倒在地,一人拔出刀来,方要砍下,沈舟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谷缜,笑道:“这么说,你有取胜的法子?”
谷缜左脸贴地,兀自笑道:“兵形水势,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不过我有一个点子,让你平添几分胜算。”沈舟虚道:“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
“只饶命不行!”谷缜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虚目光转厉,重重哼了一声,那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砍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勾镰的内力、樊玉谦的枪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玉谦不及细想,举枪便挑,枪尖挑中镰身,巨镰嗖地一跳,重又扫向陆渐。
他枪上劲力惊人,曾两枪挑飞两只铜狮,一枪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劲至镰上,金勾镰虎口顿热,铁链几乎脱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荡回巨镰,只觉喉间发甜,眼冒金星,尚未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入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陆渐便已明了,不待惊诧,一股烈风扑面而至,却是樊玉谦枪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此时无法可想,但求保命,索性便依那巨镰之性,横推竖勾,不料嗡的一声,竟将樊玉谦的枪尖勾住。
樊玉谦又吃一惊,但他枪上自生奇劲。陆渐勾住枪尖,便觉痛麻之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间,陆渐心苗之上,生发出一种怪异念头,金勾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长枪,勾连一处,俨然变成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往今来之所无。
这奇感来逝如电,陆渐不觉头脑一清,霎时间,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运用,各种念头如电光石火,连绵闪现。于是乎,陆渐因那长枪振荡之势,将镰刀轻轻拨了一拨。
樊玉谦的“半分枪”以枪画圆,故而枪上劲力生生不息,无坚不摧。哪知陆渐这一拨,非但没有遏制枪劲,反而施加奇巧内劲,引得长枪画圆越来越快,霎时间快了数倍,势如一条活龙,在樊玉谦掌心摇头摆尾,跳跃欲出。
一时间,樊玉谦面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蓦地一声嗡鸣,震耳欲聋,樊玉谦长枪离手,被陆渐夺了过去。
樊玉谦丢了家伙,只吓得傻了,两眼瞪直,忘了进退。忽见铜瓜锤一言不发,绕到陆渐身后,挥锤击落。樊玉谦大惊,方要喝止,却见长枪、巨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古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枪尾扫中来锤,那枪上樊玉谦余劲未消,被陆渐略加引导,势道倍增。铜瓜锤虎口剧痛,大锤嗖地脱手,又被陆渐夺了过去。
“你***。”铜瓜锤怒叫一声,将余下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的枪、镰、锤彼此勾连,弯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来锤轻轻巧巧挂在其中。
不过两个照面,点钢枪丢了枪,铜瓜锤丢了锤,金勾镰瞧在眼里,手忙脚乱,不禁将链子一拽,想要夺回巨镰自保。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制,纠缠不清。金勾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胜,当即持链一抖一送,将那四股大力,顺着铁链传将过去。饶是金勾镰内力再强一倍,也不能同时抵挡樊玉谦的枪劲、铜瓜锤的锤劲,乃至于自身的回拽之力,便觉胸口一痛,如遭重锤,才想松开铁链,忽又觉手中一虚,抬眼望去,只见铜锤、长枪满天飞舞,向他扫来。
金勾镰惊得魂飞魄散,勉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腾挪间,忽觉左胸冰凉,不由得嘶声惨叫,两眼瞪圆,带着那杆穿胸而过的长枪,踉跄数步,仰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勾镰,忽惊忽喜,恍如梦幻,斜眼一瞧,樊玉谦、铜瓜锤正死死盯着自己,脸色煞白,眼中流露出畏惧之色。
陆渐吸一口气,有意做出凶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玉谦生平所恃,唯有枪法,长枪一失,顿时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视一眼,蓦地转过身子,拔腿便跑。
这一着倒是出乎陆渐意料,正想追与不追,忽听倭军哄然欢呼,转眼望去,倭人旗帜,赫然插上外郭。陆渐大吃一惊,猛然想起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头一急,纵身掠出,直奔外郭。
才奔数步,忽听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倭军应着锣声,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敢情这锣声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血苦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端的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上方有令,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纷纷刹住退势,东瞧西看,又奔城头。不料才冲上去,锣声再响,众倭人不辨真伪,复又转身下城。谁知鼓声又起,催促前进,但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晕头转向,气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陆渐心中奇怪极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顾,蓦地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腰挎战鼓,在阵里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人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实,从头盔里挣将出来,左右招摇。陆渐虽处铁血战场,见这情形,也是莞尔。
这“倭寇”不是别人,正是“听几”薛耳,他善听音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进退号令,便牢记在心,偷换了倭袍,提了锣鼓,混入倭人阵中。
兵法有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锣之类,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鼓锣好比军队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闹,倭军可说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出了奸细,只气得哇哇大叫,纷纷舞刀弄枪,围将上来。
薛耳虽善听音,武功却是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所毁,此时眼见敌人四来,顿然乱了方寸,向着内城飞奔,边跑边叫:“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绊了一跤,扑地便到。三名倭人纵身抢到,恶狠狠挥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有一缕白光闪过,挂住刀身,那钢刀被带得一偏,贴着谷缜鼻尖,当地砍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谷缜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却嘻笑道:“沈瘸子,砍头便砍头,干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乱动的。”
沈舟虚哑然失笑,收了天罗道:“你这小子,就不怕死?”谷缜道:“既怕又不怕。”
沈舟虚道:“这话怎么说?”谷缜道:“我一个人死,黄泉道上孤孤单单,自然害怕极了;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全体将官相陪,大伙儿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胡宗宪脸色一沉,正要发作。沈舟虚却使个眼色,将他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
谷缜起身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笑而不语。沈舟虚却坐在那里,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属。蓦然间,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背了俞大猷回来。
胡宗宪不由得抢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俞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苦笑道:“属下失职,该死该死”忽地一口气上不来,又昏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色怆然,蓦地望着沈舟虚,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弃外城,守住内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吟时许,忽地叫了声“好”朗声道:“谷小子,沈某答应你,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谷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交。”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交击,连击三次。谷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得很,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目光一闪:“谁?”谷缜笑道:“那人你也认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吃惊道:“你说戚继光?”谷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
胡宗宪大怒道:“胡闹,他是囚徒,怎能带兵?”
“囚徒又怎的?”谷缜笑道“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仪也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心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就能破敌?”谷缜呲牙一笑:“不错,我用小命压宝,你敢与我赌么?”
沈舟虚瞧他片刻,忽地笑笑,向胡宗宪使了个眼色,胡宗宪稍一迟疑,忽向身畔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此见我。”
薛耳危殆,陆渐远离二十余丈,救援不及,情急间,大喝一声,掷出巨镰,勾住一杆朱枪。镰枪相交,陆渐心中奇感又生,这飞镰、朱枪连在一起,分明化为一般奇怪兵刃,当即依照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潜运奇劲,那倭寇胸口一热,朱枪便已易主。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枪刷地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枪,轻易夺来。朱枪长约二丈,两杆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枪,复又夺下。如此反复施为,陆渐一气夺下九杆朱枪,结成二十丈长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身畔“叮”的一下,撞着一名倭人长刀。
那人正自挥刀下劈,谁想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也被夺去。
三人两手空空,傻在当地,瞪着身前朱枪、长刀彼此勾连,如龙如蛇,来回摆动。这等诡异情形,三人有生以来,从所未见。
惊骇间,忽见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惊怒,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正巧赶到,见状拆散那件长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朱枪。他虽未学过枪术,枪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地一枪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腰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枪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瞧,仿佛串在铁签上的三个红薯,只急得扭腰摆臀,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不由心惊:“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缩脚,蜷作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张开眼,看我是谁?”薛耳听得耳熟,眯眼一瞧,不由惊喜难抑,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道:“你自己来的么?”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来的,不来不成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只想拖延时许,并没想让他活着回去。一念及此,不觉惨然,叹道:“你随着我吧。”薛耳道:“去哪儿?”陆渐道:“去外郭!”薛耳闻言,脸色刷地雪白。
忽听嗖嗖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若有吸力,夺下来刀,势成十字,滴溜溜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变戏法呢?”陆渐一笑,方要前行,忽见薛耳身子颤抖,面色发白,两眼死死盯着某处。
陆渐心觉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见远处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绝。
忽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枪,捂住面目。群倭一惊,怪叫扑上。宁凝虽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高明,不几下,便已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见状,但觉一股怒气涌上头来,不自禁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跃过众寇头顶。倭军见状,刀枪并举。
陆渐身在半空,忽而变相,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被他大力一抡,画个半弧,凌空扫出,一时间当啷乱响,长至朱枪,短如鸟铳,均被飞镰夺走,数十件兵刃争先恐后蹿上高空,煞是壮观。
宁凝一呆之际,陆渐已然杀到,巨镰有如风魔,扫东荡西,杀得血花飞溅,人头乱滚。
薛耳脚未着地,便先叫唤起来:“凝儿,凝儿”倏地挣脱陆渐手底,抢到宁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儿你真有义气,我喊你救我,你就来了。”
宁凝瞪着他,拄剑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说罢绕着她左瞧右看,转个不停。
宁凝瞧了陆渐一眼,蛾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薛耳这才松了一口气,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犹豫,回头望去,心头没的咯噔一下。敢情就这工夫,倭军又已攻上外郭,城下倭军则如潮水般退往城脚,欲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不令官军逼近。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集一处,陆渐纵然神通盖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地瞧见,那座高耸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昼。平时间,若无危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足,但每逢奇险至难,却往往显露非凡智勇,此时一见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动,蓦地高叫一声:“先随我来。”当先抡起巨镰,奔向木台。
马蹄声急,远远传来。谷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名布衣汉子并辔来到城下,翻身下马。那汉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严具足。谷缜见了,不觉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端的有些意思!”
两人登楼,引至众前,戚继光扫视众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礼。胡宗宪已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免了,你且瞧瞧,可有应对之法。”
戚继光莫名其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将多言,我军畏战,贼军骁勇,很难将之击破,但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外郭危殆,若是丢了,即便赶走贼军,也无法全歼”
胡宗宪轻哼一声,冷冷道:“这不过是些常理,也没什么好说的”戚继光露出讶色,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若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不瞧他,只瞥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却是错了。”沈舟虚笑笑无话,手拈胡须,望着脚前。
戚继光但觉气氛有异,但异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那名残废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哉怪也;但这些均是末节,城下战事急迫,却是刻不容缓,想了想,毅然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哼一声,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若又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愣,心道:“不错,我死不足惜,但若不慎败了,岂不坏了大局。唉,戚某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督宪信不过我,却也难怪。”想着露出一丝苦笑,谷缜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冷然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那亲兵闻言,方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巨响,众人转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摇摇欲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闪动“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再断一根。
众人尚未明白过来,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降霹雳,压向倭阵。倭人惊呼乱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
那哨官一声长啸,带了一对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举起,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也似,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住。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巨镰上如有吸力,燃木一旦落下,便一根连着一根,连绵不绝。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结成十丈长一条“火龙”以哨官为轴,鞭笞四方。
那哨官长啸不绝“火龙”烈焰腾腾,扭动数下,忽如离弦之箭,射将出去,正中外郭石阶,砸中阶上倭军,然后烈焰翻腾,向下滚落,这一砸一碾,倭军要么浑身浴火,要么头破血流。那哨官趁势抢上石阶,翻翻滚滚,杀奔城头。
戚继光瞧得惊佩,脱口道:“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浑然想不起军中何时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认得分明,谷缜笑道:“戚将军!别人还罢,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神色惊疑,定神细瞧,蓦地失声叫道:“哎呀,当真是我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甚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击掌道:“错不了,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这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吟间,忽听戚继光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
胡宗宪道:“何谓‘以长制短’?”
戚继光想着城下,双手比划:“贼军长刀五尺,比我军刀剑为长;朱枪两丈,比我军枪矛为长;鸟铳射程百步,比我军鸟铳射程为长。”
众人纷纷点头。戚继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以长制短,乃是兵家取势之法。如今之计,莫如将敌军之长,变为敌军之短。”胡宗宪微微皱眉“唔”了一声。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胡宗宪忽地扬声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所有旗杆,另选五百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射程虽远,却不及佛郎机火炮,城上佛郎机火炮足有十门,不如将炮扛到城下,用马车拉拽,结成炮阵”胡宗宪又发将令,命官军将火炮抬到城下,用马车装好。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但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射击,远近相得,贼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蓦地拍起手来“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也有三般阵势,抑且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高明将帅,才能驾驭,戚参将可有上好人选么?”
戚继光一愣,忽地紧握双拳,长叹一声。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此身不祥,不能为国杀敌。”
胡、沈二人相视而笑,胡宗宪忽道:“戚继光听令。”戚继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宪徐徐道:“我命你统帅三军,对敌汪直,若能破敌,免你兵败之罪。”
戚继光听令,只疑身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须臾便有决断,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待罪之身,统帅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
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么?”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说道“这口尚方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领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须宽赦。”
戚继光郑而重之,拜了三拜,接过尚方剑,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渐亮,隐隐鸡声中,景色渐次分明起来:野旷山远,满目皆绿,云树生花,若幻若真,一条碧水曲折如带,绕过城池,宛然东流。
然而南京外郭上,却是激战方酣。陆渐守着石阶,左攥巨镰,右握铁链,要么左镰夺兵,右链伤人;要么右链夺兵,左镰伤人;交替施为,所向披靡。金勾镰即便做梦,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发挥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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