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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神龙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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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于是,古往今来的文士们在歌诵着这些如诗般的故事,他们赞叹他说:“这是一见钟情!三生有缘啊!”但是人们心中的艳事的主角,却是时代的牺牲品。

    悲剧固然能赢取旁观者的眼泪,但是,剧中人的感觉又如何呢?

    何摩的失踪,使初涉情海的陆小真的心中,充满了一片茫然的空虚,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心中的感觉是如何的。

    尽管神龙剑客素以行踪飘忽,神龙不见首尾而闻名,但是他竟没参与大破天全教之战,是使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的。

    何摩是天全教的第一号公敌,查汝安只能算第二号。因为,第一个向世人公布天全教真面目的是他,第一个挺身而斗天全教的也是他。

    因为他坚决的主张,他们三兄弟才到处追剿蛇形令主——天全教主。但是,出人意料地,这次围攻天全教之战,他们三兄弟都没有参加。

    陆介是中了天全教主计,葬身于沉沙谷中,这是世人所公知的。但是,韩若谷和何摩又到了哪里去了呢?他们除了武林公仇之外,更应该挺身而出,为陆介报仇啊?人们疑惑了。

    世上关心韩若谷的人不多,因为他的师承及一切行动,都不大为外人所熟知,但何摩则不然,峻炯门下凡已出山的弟子,都奉了掌教的飞谕,找寻他的下落。武林中无疑地将引起一阵骚动。

    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却有人比峻炯掌教更关心何摩的下落,那便是武当山上一个默默无名道士——陆小真。

    她直觉地认为,何摩是木在人世的了,她想:要不然,他决不肯袖手旁观的。

    陆介的死和何摩的失踪,不啻是两起响雷,在她平静的心海中震吼着。

    这短短的几个月,对陆小真的影响真大了。幸福得而复失,这是何等的残酷!

    自从她在沉沙谷听到陆介的恶讯之后,心中便是失常,而后,大破天全教之战的详情在江湖上流传出来了,于是她更是心乱了。

    一个月明的晚上,武当山清虚峰背的一个松林里,忽然传出了阵阵幽怨的笛声,那声音甚是清脆,竟不是寻常的丝竹之声。

    何人月下弄玉笛?随风飞舞不知寒。

    顺着那细致的月光,穿过了黑密密的松针看去,只见在令人生津的夜风之中,横着一支黄脂般的玉笛,在那六个圆圆的笛眼上,正自有六支春葱般的玉指在上下舞动着。

    那魔幻般的音符,便是从这笛中发出。

    陆小真那幽幽的心境,仿佛已随着口口兰气,脱胸而出,化在这上下抑扬的音乐中一般。

    她胸中的思潮也随乐而起,本来,她想把烦恼融化在音乐之中,哪知反而勾起了一阵阵的遐思,把她带到了虚无的国度里;陆介耿直的脸孔,以及何摩那摄人的眸子,此时又在她心头浮现。

    于是,她闷气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笛,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她沉默了半晌,又缓缓地用笛子轻轻敲着左手掌。

    松枝婆婆地摇曳着,搅碎了月光,那破散了的光华射在陆小真的道服上,只见她的身影也和她的心一般地,是破碎的。

    月光投在一株苍翠劲拔的松树下,月光儿移动了,那树影也一分一分地转移着。

    忽然,在树影旁,又添了半个黑影,静静地躺在地上。

    那黑影静止了半晌,方才轻轻地往有光处移了一步,于是,整个影子都暴露在月光下了,那是一个穿了文士服的人。

    陆小真背对着那人,但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他的影子,她双掌微微发抖,低下头来,轻启朱口道:“尊驾大名?”

    那人并不作答,只是极迅速地跨了一大步,走到了陆小真的正面。

    小真心中多渴望这人是何摩?她记得就在此山上,何摩也曾意外地与她相遇过。

    她看到了那人的双脚,于是,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渐渐由下而上,终于,停在那人的脸上。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虽然,他长得比何摩还清秀。

    刹那间,小真内心冷却了,她呐呐地道:“你”她心中仍存着一线希望——神龙剑客是精于易容之术的。

    那人浅浅地苦笑了一笑,便笑得仍是何等醉人。

    但他的目光却不如何摩锐利,何摩眼中那摄人的光辉,将是小真永世所不能忘的。

    她终于迸出口道:“你是谁?”

    那人眼中忽然也迸出了一串晶然的泪珠,上前半步,跪倒在地,吸泣道:“陆姊姊!”

    陆小真已近麻木的神经,最初是极为震动的,因为,那人是个男子啊!但听他一出声,竟又是个女子,陆小真有些手足失措,她不知如何称呼那人才好。

    那易钗而异的女子止住了啜泣道:“陆姊姊,我是畹儿。”

    陆小真微微吃惊,忙上前扶住她道:“你是姚小姐?”

    她曾在沉沙谷边,听查汝安提到过姚畹,知道姚畹是伏波堡主姚百森的妹子,当然,她并不知道响儿对陆介的情愫。

    畹儿猛地抬起头,决然地道:“陆姊姊,陆大哥一定没有死!”

    她虽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但陆小真并不觉得突兀,因为陆介的死一直困扰着陆小真的心,一刻也没停过。

    陆小真一怔道:“但是,那是沉沙谷啊!”语气之中大有沉沙天险,无人能生免之感。

    姚畹被她自地上扶起,牵着她的右手,诚恳地道:“陆妹姊,别人不关心陆大哥,就是关心,他们男人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但你一定要和我合作,陆大哥是好人,他绝对不会不明不白地死掉的,况且”

    陆小真紧张地问道:“况且什么?”

    她何尝不希望陆介死不了?

    姚畹略略一顿,方才道:“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好端端的活人?”

    陆小真还道她在说笑话,看她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反而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她近来唯一的一次笑声。

    姚畹郑重地一个一个字地说道:“但我曾从黄山上摔下来,现在不还是活着吗?”

    陆小真才知道她方才问话的意思,她微微地考虑了一下道:“姚姑娘你先说说你的经历。”

    姚畹悠悠地望着皎洁的明月道:“我被张大哥无意推落了悬崖,当时真有茫然之感,只觉得两耳呼呼生风,胃中直想翻出来,下降的速度实在惊人,我本以为从高文石壁上翻落下来,一定没有幸理了,当时心中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道平素自以为很平淡的生活:中,竟有如此多值得追怀的事。我本已束手待毙,忽然觉得呼呼几声,身子附近的空气一阵震荡,我觉察到是树木下落受阻的声音,双手便不假思索地翻出去,牢牢地抓住那东西,我这才想起,我本坐在崖下的一株古树顶上,张大哥误击我一掌,也把树枝大半击折,随着我的身形在我脚下一齐下落,大约是有老藤或石壁凸凹不平之处,将那些大树枝挂住了,心中正在庆幸重获生天,不料因我下降的速度太大,身形虽然受阻,但树枝也受不了如此大的力量,又啪地一声,齐齐折断,我连思考都来不及,便直线地坠落,幸好下面有一张千条软藤交织长成的网,所以才留得性命。

    你想,旁人还不以为我是必死的吗,但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仍不是逃出了生天了吗?陆姊姊,陆大哥难道运气会比我差了吗?”

    当然,姚畹的推论是可笑的,但是,少女是以直觉来行事的,而腕儿和陆小真又都是年轻的女子。

    陆小真的眼中,含着两滴豆大的泪珠,她的内心在绞磨着,她竭力想使自己相信畹儿的话——陆介必能生还的!

    但是,她直觉地判断,陆介又必无幸还之理,她的双唇一阵嚅动,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道:“畹妹妹,那不是黄山,那是沉沙谷呀!飞鸟不渡,鹅毛不浮的沉沙谷!”

    她曾目睹沉沙谷的威容,她认为人力对大自然是无法抗衡的。这是第一次,使她觉得个人力量的渺小了。

    姚畹眼中流露出沉毅不拔的目光,她低声对陆小真道:“陆姊姊,正是因为是沉沙谷,我才以为陆介会生还的。”

    这话多不合情理!陆小真愕然了,她抬起头来,双目诧异地盯着畹儿那稚态犹存的脸儿,畹儿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地,羞赦地浅笑道:“你想,听说我们伏波堡有张龙诞香的藏图,而且古来便盛传是藏在沉沙谷中,试想有人能够进入谷中藏宝,便当然有人能从谷中生还,这不是很合理的吗?”

    陆小真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妹妹,这机会太少了。”

    姚畹大声急急地道:“婉姊,陆大哥是全真门下,为人又忠厚,老天一定保佑他,如果他都不能生还,天呀!有何人能在沉沙谷中进出自如?”

    陆小真被畹儿的一片真诚所感动了,她不料除了自己之外,世上还有其他的女子会关心陆介的,而且,其情更胜于兄妹的手足之情。

    同时,她迷惘了,她漫不经心地把笛子放在唇边,轻轻地吹出了一曲幽怨的调子,那是古人送别的曲子——阳关三叠。

    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是,即使在阳关之东,孑然一身的陆小真,现在又有什么故人呢?唯一的哥哥陆介已葬身于沉沙谷中,而心目中寄托终身的何摩,也失踪了多日,可说是凶多吉少。她只有师父、师姑,但他们不是一个少女寄付感情的对象!

    她暗暗纳罕,为什么畹儿如此关切陆介呢?那天,在沉沙谷边,查汝明也曾闻讯而昏绝,难道,她们都钟情于大哥哥吗?

    想到钟情二字,陆小真的脸儿绯红了。

    她是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她喜欢以己度人,把一切的事情用一个情字来度测它。于是,她觉得自己能深入于畹儿及查汝明的心了,因为她也在挂念着何摩。

    她低下头去,低垂了玉笛,那凄幽的曲调忽然中断了,这广大的山谷中反而更觉凄寒,她低声道:“妹妹,你要我作什么?”

    姚畹心中大喜,她激动地道:“陆姊姊,谢谢你,我知道你会和我合作的。我们明早就出发,到沉沙谷去,我们一定会找到陆哥哥的。”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威严而冷静的目光瞪视明月。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道:“我们一定会找到陆哥哥!”

    陆小真被她的音调所震眩了,她惊讶地发觉,姚畹不只是一个年轻的少女,而且,也是一意志坚强,极有信心的女子。

    从一个垂着双辫畏羞的大女孩,到能不惜长途跋涉去寻找陆介的姚畹,这是何等的转变!谁说爱情的力量不是伟大的?

    虽然,姚畹还不懂何谓爱情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疯子!疯子!”

    一群顽皮的孩子,拍着手跟在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的后面,不断地在鼓噪着。

    那人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文士衣,那文巾已乌得微微发出臭味来,脸也不知多少日没洗了,一块黑、一块青的。他的发髻松了几绺长发垂在肩上,有些枯黄。

    他的双目大大的,但显得是一片空洞,滞重而有茫然之感的眸子,紧紧地望着自己在地上移动着的影子,嘴中吱吱呀呀地咧着唱道:“世人都说神仙好,我嫌神仙死不了,子弑父来姑毒嫂,如此世界,一死倒也图个干净了。”

    他的歌词也不大押韵,倒像樵子的山歌。

    他身后那些顽童,也纷纷拍手和着,倒引得街巷中的老老少少,都聚拢来看。

    忽然,那人抓住身旁的一个人道:“大叔,你可有兄弟姊妹?”

    众人听他问得好笑,都轰然大笑,只有被他抓住的那人,想笑也笑不出来,挣扎不脱,脸孔急得躁红。

    旁边有凑热闹的,故意怪声道:“有又怎样?”

    “列位老乡,如有兄弟姊妹,劝你们快回去通通杀掉,以免养虎成恩,悔之莫及。”

    他说到这里,忽然悲恸起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人被他这一哭,倒也没了兴趣,便散了去,只有那些顽童仍聚在他身边十来步处,直往这边望来。

    有一个顽童牵了一条猛犬,也张牙舞爪地望着这疯子。众小孩哪知轻重,便鼓噪着把狗放了,那大獒犬呼地一声便扑了上去。

    那疯子哭声未止,随手一挥,那獒犬竟闷闷地痛吼一声,直在地上翻滚。一干小孩吓得哗然四避,其中胆子小些的,竟哭了声来。

    别人这一哭,疯子可不哭了,他用污秽不堪的双袖抹了抹脸,登时脸上也变了个大花脸,他慢条斯理从地上爬出来,一步一步地往村子外走去,嘴中嘻嘻哈哈地鬼唱着:“友即是敌,敌就是友,哭即是笑,笑便是哭,人若道我疯,我便说人痴!”

    约摸过了五六个时辰,太阳也依依地没入了西山,黑夜笼罩着大地,明月皎洁地挂在天空中。

    有两个行色匆匆的人,走入了林子,前面一个是书生的打扮,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书童,幸好是晚上,不然人们会觉得这一主一仆皮肤洁白的可怪。

    她们是私逃的姚畹和陆小真。姚畹仍扮作书生,却让陆小真扮了书童,装作考完还乡的读书人。

    姚畹看看周遭没人,便轻轻道:“陆姊姊,我们今天赶了不少路,可以休息吧?”

    陆小真虽不是第一次入江湖中,但可是第一次私逃下山,她心中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因她师父白柏道长和师姑虽偏爱她,但也不能违背祖师爷传下来的祖训的。陆小真在接受姚畹的鼓动时,便考虑到了后果,但她有个天真的想法。

    她认为,如果此行能找到陆介和何摩,她决定不回武当山去了,如果两人之中连一个都找不到,而且能证实了他们的死讯,那么,她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了呢?

    爱情是少女的全部生命!而她只有与陆介的手足之爱,以及与何摩的

    但等她行动了之后,才感受到事情并不太简单,因为她若在中途为本门抓了回去,一方面自己的幻梦固然会因之破灭,而且也一定会连累到姚畹,更而过之,可能会引起一场武林中的大争斗,因为武当派和伏波堡都是不可一世的,况且两家之间尚有前人争龙涎香藏图的宿仇?

    所以,陆小真虽然感到疲乏,但仍把畹儿的建议否决了。畹儿和她又匆匆地走出林子,径往北面走去。

    村外十多里处,有一座不小的林子,穿出了这座树林,便是一条十来丈宽的大河,这条河是汉水的支流,因为地近山边,所以水势颇急,但平时多半是干涸的,只有在春夏之交,发山水的季节,才会有汹涌的水流。

    村中人为了渡河方便,平时又没有水,所以在河中每隔三两步便竖了块大石头,上面铺着一块块重重的石板,以防水涨时被冲走,如此便连成了一条狭长的石板桥,在河床干涸的季节中,石板桥便像一道彩虹似地临空而立。

    畹儿和陆小真见到前面有林子,心中暗暗高兴,因为宿在树林中,追赶她们的武当弟子便不容易找到她们了,如果宿在村店或破庙之中,都不容易脱身。

    正当她们在林中仔细搜索了一遍,而要觅个枝头小息一会儿的时候,忽然在林子外边,淙淙的水声之中,传来了一声尖尖的怪声道:“此桥是我搭,此路是我开,若要过江去,留下脑袋来。”

    畹儿心想这强盗可怪得紧,怎能把人的脑袋留下来,她心中一股好奇心油然而起,忙和小真蹑手蹑脚地挨近了林边,轻轻地拨开了眼前的树叶。

    只见三五丈远之处的河岸边,立了一个道服的人,正扬声道:“无量寿佛,借光借光!”

    小真听到那老道的声音,心中一个寒噤,忙用手捏捏畹儿的左掌,轻轻道:“糟了,是我大师兄来追我了。”

    说着,想抽身便走,畹儿正看得有趣,忙一把抓住她轻声道:“我们躲在这里看看也不妨,反正你师兄要过河去,我们再换一条路走好了。”

    小真并不怕她师兄的武功,况且她师兄素来也喜欢她,当然不会动武,是怕他身上一定带了武当信符的金牌,她身为武当门下,见牌如见祖师,自然是不能抗命的。

    遥见一个汉子,背对着道士,坐在狭桥的当中,口中仍是不三不四地唱道:“若要过桥去,留下脑袋来。”

    道士显然极不耐烦,但现在正是发水的季节,浪涛十分汹涌,但石桥又太窄,那疯汉跨坐在桥上,两条腿软软地挂在石板的两侧,不时在水面上点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那道士心头火起,猛吸了一口气,舌如绽雷地发出了洪钟般的声音道:“无量寿佛!借光!”

    那疯汉还不任他说完,忽然发出了一声尖锐而漫长的“唷”声。活像一个戏班子里的丑角,他头也不回地道:“道爷先别气,我这座桥叫做免渡桥,桥上有三个规矩,第一,僧尼道娼要过这桥,必须现货现钱,因为大家都做的是没本钱生意,俗话说得好,光棍不挡财路!”

    道士听他竟把僧尼道和娼并列,哪有耐心去听他下面的两个规矩,大喝一声,便大步走上桥去,哪知一时气急之下,也不知是否是眼睛一花,那疯汉已背过身来,面朝着自己,两只脚仍是点在水面上。

    道士是武当门下的首徒,胸中暗抽了一口凉气,知道是遇到了高人。心想他不吃硬,为了找到师妹,就是软一下也算了。

    便是畹儿和陆小真也没注意到那疯汉是怎样转过身来的。

    道士强自按下心头火气,一扬手中拂尘,长长一揖道:“小道沈妙玄,奉师命下山,尚清高抬贵手。”

    那人大刺刺地道:“喂!你从哪里来?”

    沈妙玄见他疯疯癫癫的,不禁一皱眉头,脾气又要发作,但一转念,又为了小师妹的下落,只得再作一次矮人,心想罢了罢了,只得沉住气道:“武当山。”

    那人把头一歪,自言自语地道:“武当山,武当山,这名字好熟!”

    说着一抬头道:“喂,先不管你那武当山是什么,你现在要往哪儿去?”

    沈妙玄心中不太高兴,但转念一想,这人霸住这桥,如果师妹走的是这条路,大约他也会知道一二,便道:“去找敝师妹!”

    那人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道:“我怎么晓得你去找师妹是真还是假?”

    沈妙玄还当他是要放自己过去,不过是要盘问是真是假,老道宅心忠厚,忙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和一张朱谕,手一扬道:“我唬你做什么?”

    那人笑道:“有理,那就拿过来看看。”

    老道正要递过去,但转念一想,他若把这两件东西吞没了,可不是耍的,便一迟疑,那人大笑道:“你别怕?这玩意儿送我我还不要呢!我吞没了你的作甚?”

    沈妙玄听他说的有理,但这是武当信物,自然未便轻易与人,但急切之间又找不出搪塞他的话来,十分狼狈。

    那人笑道:“那我自己拿了。”

    沈妙玄这时手本已伸出了一半,没缩回来,脑中正在找言语,闻言大惊,右手迅速缩回,左手拂尘往来臂扫去。但饶他再快,也只觉手中一空,金牌已然被夺去,而那人两指仍夹着朱谕口中大叫道:“你再不放手,我便撕掉这劳什子。”

    沈妙玄被他一吓,右手忙一松,但左手的拂尘已攻出一招,虽想撤回,已然不及,他自己心中叫苦,生怕因这一击,那疯汉把金牌和朱谕毁了。

    哪知拂尘一卷一送,竟然没拂着他,倒使沈妙玄一招递空,重心陡然不稳,忙拿了个桩,才立稳了马步。

    沈妙玄定下神来一瞧,暗暗叫苦,只见那疯汉把金牌当作坐垫,塞在股下,还露出个亮晶晶的金把子,双手执着朱谕,迎着月光仔细地瞧着,忽然,听他口中喃喃地吟道:“陆小真,陆小真,天呀!这名字是谁,怎么那么熟!”

    说着猛用手敲着自己的头。

    沈妙玄想乘他不注意便上前夺回信物,哪知他正要移动脚步,疯汉猛地一抬头一瞪眼道:“道爷,你师妹可是个娘子?”

    沈妙玄见偷抢不成,又听他口中仍是不干不净,心中虽是不快,但现在主客形势,自己哪能再惹翻他?只得道:“敝师妹系带发修行。”

    那人眼中忽然浮起一丝晶然的光芒,口中喃喃地道:“她是不是很白,很会说话,眼睛又大又漂亮”

    沈妙玄见他竟说出了陆小真一部分的特点,以为他已见过了小真,心中大喜,正要问他,但心中一转念,暗道一声不好,右手轻摘佩剑,怒喝道“你把她怎样了?”

    那人眼色一变,又恢复了茫然不明地道:“如果她是你师妹,趁早杀了便好。天下哪有真的手足之情,还不是糖衣毒药!”

    沈妙玄更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以为师妹已遭了这疯汉的毒手,不禁咬牙切齿咒喝道:“我和你拼了!”

    说着抡起手中长剑,便要砍将一下去,畹儿和小真远远在旁看了,心中不禁大惊,暗暗为这疯叹着急,但只见他右手一扬,一道金色光芒在月下浮起,沈妙玄手中的长剑去势顿阻。

    原来沈妙玄是名门弟子,见疯汉并不出手抵抗,所以剑势去得并不急,不料那疯汉不知是偶然的,还是存心的,忽然在股下摸出了那块金牌,径迎着老道的手中长剑,武当弟子见金牌如见师祖,这一剑岂敢再劈下去?

    沈妙玄长剑一收,手中按了一个剑诀,正要说话,不料那疯汉却若无其事地把金牌凑着月色翻了两翻。口中咦了一声道:“老道,你这牌子是那家字号替你打的呀?只有九成多金,还不是上好的赤货,别给那些家伙骗了去,你们化了几多钱呢?”

    他这没头没脑的两句,倒把老道心中的火头又点起了另一堆,沈妙玄扬声道:“少噜苏!快把金牌和朱谕还来!”

    疯汉笑嘻嘻地道:“道爷先别气,我有十个字送你。”

    老道心想真倒霉,一下山就遇到了个武功高得出奇的疯子,他虽是竭力在想,也记不出江湖上有这么一号的人物,只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人咧着嘴,左手一拍石板桥面喝道:“身出三界外,心在四大中!”

    这分明是笑老道的道行还不够,老道心中当然没得好气,但他俊目一扫,不由心中暗抽一口冷气,原来硬硬的青石板上,已现出了寸许深的一个掌印。他心中更加着慌,因为丢失了师门信物及朱谕,兹事体大,他身为首徒,平日便得战战兢兢,否则树大招风,难免有人会窥视他那未来掌门的资格的。

    但目下要想硬抢也是不易,所以沈妙玄真是狼狈之极。他以武当掌门的首徒的身份,自然不能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家,所以一时反而怔在当地,心中起了十多个念头,但就是没可用的。

    啪的一声,那疯汉竟用手中金牌轻轻地敲起石板来了,口中不断地吟哦着,洋洋得意了一阵子,方才道:“老道,你会不会算卦?”

    沈妙玄没好气地道:“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

    疯汉道:“你若能算出一个问题,我便把这两件劳什子还你。”

    老道一听,可有意见了,但仍恶声道:“如果不会,又怎样?”

    疯汉道:“那这件东西我也不要,到时候弄成粉碎,往江中一抛,喂王八去不就得了。”

    沈妙玄心中一寒,他可知道这家伙不是唬人的,其功力已可以碎石成粉了。因此,老道心中暗暗盘算,反正瞎猫追耗子,听天由命了。老道忙一清喉咙道:“算卦这等功夫,真是雕虫小技,何足道哉,道爷精五行八卦之理,前算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有什么疑难,灵不灵当场便知。”

    正常人一听便可以知道老道在胡扯,听得畹儿和小真直想实,但她们那敢笑出声来,只得互相盖住对方的嘴,才忍了下来。

    那人听了一翻白眼道:“那你先坐下来,我的问题难算得很。”

    老道上过一次当,忙道:“万一替你算出来,你还赖我,怎么办?”

    疯汉一拍手道:“有道理,你先拿一样回去。”

    老道暗道:金牌是镇山之物,朱谕虽然重要,但只要师父成全,似可以补发一张的,他喜道:“那先还我金牌。”

    疯汉唏唏一笑道:“不成,谁要你这张破纸!我偏不给你金牌。”

    说着,从怀中抽出了纸儿一看,那朱谕便平平地飞到沈妙玄的身前,老道心中懊悔,方才应该说要朱谕的,但此时只得伸手去接,哪料到触手之处,那纸儿竟自动落在他掌上,沈妙玄大惊,不料疯汉的算计是如此之准。

    他收好了朱谕,连多瞧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那疯汉道:“我要你算算我叫什么名字。”

    沈妙玄一怔,天下岂有让别人算自己的名字的。这不是笑话吗,他忍不住喝道:“这算什么话,难道你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人若有所思地仰头望着明月道:“我若知道,便不要你算了。”

    老道把这人的言行前后仔细一想,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那人是患着“失心疯”大概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或打击,丧失了全部或大部分的记忆力,怪不得连他自己的名字也记不清楚,而且有语无伦次之感。

    老道暗道:这可难算了。他问道:“你先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我给你排排着。”

    疯汉拍拍脑勺子道:“记不起来了。”

    畹儿和小真见沈妙玄真的帮那人算起命来,真是愈看愈有意思了。她俩不知不觉之中,又挪近了一些距离,但仍藏身在树丛之中。

    那疯人的耳目极力灵敏,双目忽然精光霍霍地往这边望来,小真透着树叶和他的目光一接触,不禁一怔,脑中一股热流迅速盘旋而起,她的双唇抖颤了,眼中的泪珠夺眶而出,畹儿从她微抖的右手中发觉了她异样的冲动,不禁惶然地注视着她。

    沈妙玄这时正在极力思索,他想:这人一身的打扮好像多日没有漱洗了,但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烂,仍能穿,可见他发疯还不过是几个月的事,而且此人又穿的文士服,一身功力如此之高。

    他竭力想把近来武林中失踪的高手的名字,一一在他心中提出来。终于沈妙玄大声道:“你是罗迪宇!”

    罗迪字名列武林三英之二,失踪已近半年,其实他已葬身在天全教总舵之中,但外界只知道一部分围攻天全教的人的名字,却并不知道三英中硕果仅存的老大老二,在援救华山老拳师的时候,被蛇形令主所擒,竟投靠了天全教的这回事。

    那人牙齿轻咬下唇,略略思索了一会儿道:“不大像是我。”

    沈妙玄又想了一会儿,兴奋地道:“你可是陆介!”

    敢情沈老道在武当山上闭关静修,还不知道陆介坠入沉沙谷之事,也未见过陆介,那人听了这话,陡然一震,但又迅速大摇其头道:“这名字虽然熟,却不是我。”

    姚畹本来正在注意陆小真的异常的行动,听得沈妙玄大喊一声陆介,心中吓了一跳,忙把眼光凑向那边,但她虽然只能借着不太明亮的月光,也一眼瞧出了那人不是陆大哥,因为那人的肩膀远不如陆大哥来得宽健。

    姚畹第一次认得陆介,是在陆介赶马车助她的时候,当时,在马车里,畹儿只能看到陆介的背部,所以陆介异常结实的肩膀,在畹儿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同样的,在陆小真而言,何摩那摄人的光辉也至为深刻地嵌在那颗少女的心中。

    一见钟情虽未必是常事,但钟情以后,人们对第一见总是不易忘怀的。

    沈妙玄用宽大的手掌拖住了自己的下颚,他心中迅速出现了一连串的名字,都是近年来崛起的少年英豪,老实说,他对他们的近况都不大了解,他只是一个苦修的道士,武当山上的气候远比天下武林大事对他还重要的多。

    畹儿听到他报了一大串的名字,有时隔了半晌才提出一个,有时接着说出五六个,但那疯汉顶多是偏过头来略微地想了一下,便又否定了。

    沈妙玄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要猜,老道有时急得直搔头,直咧嘴,把道冠也抓落了,发髻也抓散了,额上挂着汗珠,而那人脸上的汗痕也斑斑可见。

    那疯汉每想一遍,便要用力咬下唇一下,此时下唇已被咬破了,鲜血缓缓地往下滴着。

    畹儿愈看愈有意思,愈听愈来劲,完全忘记了周遭的环境。

    忽然,老道爬起身来,背着双手,在石板桥上踱起方步来了,他猛地一止身,指着疯汉的鼻子道:“你是韩若谷!”

    疯汉闻言忽然双目赤红,两手直拉自己的头发狂叫道:“我不是韩若谷,我是另外一个人!”

    畹儿震惊了,她不知道人间竟有如此的惨事,一个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人。

    忽然,她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却代表了同样的一个名字:“何摩!”

    一个是沈妙玄声嘶力竭的声音,只见他双目圆瞪,双手戟指如剑,直指着疯汉,活像一个正在捉妖的老道。

    另一个,使畹儿极端震惊的,竟是出自身边的陆小真之口,其声调是多么的令人心伤!

    那疯汉闻言一怔,缓缓地抬起头来,双目圆瞪住沈妙玄,嘴中反复不已地念道:“何摩?何摩?何摩?”

    忽然,他喉咙中暴出了一种近异于人类的声音,他歇斯底里地嘶喊道:“我是何摩!我是何摩!哈哈哈!我是何摩!”

    忽然,他又静了下来,却迅速地站起身来,反身往河那岸奔去。沈妙玄迷偶地注视着发疯了的何摩的背影,如惊鸿一瞥地消失于黑暗之中。

    方才何摩坐着的那块石板上,却静静地躺着一块闪闪发光的金牌。

    树林中,畹儿抱起了已然昏迷的陆小真,她的口中仍然间歇地发出呓语道:“他不认识我了,他不认识我了”

    沈妙玄被散着头发,静静地站在石板桥上,他心中不知是清爽,还是增加了几分烦恼——失踪的师妹和发疯的何摩。片刻之间,他心中涌起了无数的问号。

    忽然,一片乌云遮住了明月,大地沦于黑暗之中。

    在半里多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嘶叹之声,依稀可辨出是:“我是何摩!”

    天空中应之而起的是一幅灿烂的电花,大雨沛然而降,这是杨柳乍绿,发山洪的季节呀!

    难道是天上的神龙在庆贺着人间的“神龙剑客”再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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