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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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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害成千的老百姓;可是他们没法杀一只鸡。只要我没看到受我骗的读者,他们也没看见我,我就能忍受。再说,我给拉比写的那些东西并没什么害处,只有好处。”

    “那意思说你不是骗子?”

    “我是骗子,咱们别谈它了!”

    希弗拉。普厄回进屋里。“糖汁水果来了。等一下,让它凉一凉。我的女儿她把我说成什么呀?她在说什么?按她说的,你会以为我是她最坏的敌人。”

    “妈,你知道那句俗话:‘愿上帝为我防备朋友,我要为自己防备敌人。’”

    “我看到过你是怎么为自己防备他们的。啊,是啊,既然在他们残杀了我的全家和我的同胞以后,我还活着,那么你的话是正确的。只有你,玛莎,一个人是可靠的。如果你们还不想休息,我得去休息了。”

    4

    吃过晚饭,赫尔曼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他住的这间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子,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一个小院子。院内长着青草和一棵歪脖子树。床上皱里吧卿。屋里到处都是书、稿子和赫尔曼胡写乱画的纸片。

    玛莎的手指间总是夹着一支香烟,赫尔曼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支钢笔或者铅笔。就是在利普斯克的草料棚里,只要从棚顶的缝隙里透进来的亮光能让他看得见,他就写啊,做笔记啊。他练习一种华丽的书法,刻苦地写花体字字母。他画各种各样长着凸耳朵、长鹰钩鼻、圆眼睛的怪人,怪人的四周是喇叭、号角和毒蛇。就是在梦中他也在写——用拉希的字体,在黄纸上写一本既是故事书,又有犹太教神秘主义启示,还有科学发现的综合性作品。有时候,他醒来后,手腕因为写得太多而抽筋。

    赫尔曼的房间就在屋顶下面,夏天,除了清晨太阳升起以前,老是很热。大量的煤灰从开着的窗户外飞进来。尽管玛莎经常更换床单和枕头套,床上看起来总是很脏。地板上有不少窟窿,晚上可以听见耗子在地板下面抓咬的声音。有几次玛莎安上了老鼠夹,但是被夹住的耗子的痛苦的叫声使赫尔曼受不了。他会在半夜里起来把耗子放走。

    一走进房间,赫尔曼马上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他浑身疼痛。他患风湿症和坐骨神经痛;有时候他想,自己生着脊椎肿瘤在奔波。他没有耐心去看医生,对医生也没有信心。经历了希特勒统治的那些年代,他感到疲惫不堪,这种疲劳始终没有得到完全的恢复,只有他和玛莎亲热的时候}。吃东西以后,他就胃痛。吹到一点风他的鼻子就塞住了。他常常喉咙痛,嗓音变得越来越嘶哑。耳朵里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痛——化脓了,还是长了个东西?只有一样病他没有得过,就是发烧。

    这时已是傍晚,不过天色还很亮。只有一颗星亮晶晶地闪烁着,忽蓝忽绿,或远或近,这颗星的光芒和它的存在使他感到困惑。一条直线从这颗星在宇宙中的高度一直伸到赫尔曼的眼前。这个天体(如果它是个物体)带着宇宙的快乐闪闪发光,它在嘲笑一个只有受苦本领的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渺小。

    门开了,玛莎走了进来。在暮色中,她的脸上映出各种影子拼成的图案。她的眼睛里似乎也射出光芒。一支香烟叼在她嘴唇中间。赫尔曼一再警告,总有一天她的香烟会引起一场火灾。“我早晚会烧掉的,”她总是这么回答。现在她站在门口,吸着烟。有一会儿,香烟的火光好像使她的脸变得通红,而且奇形怪状。她把放在椅子上的一本书和杂志拿开,坐了下来。她说:“上帝啊,这儿热得像地狱一样。”

    尽管这么热,可是,只要她母亲还没睡着,玛莎不愿脱掉衣服。为了摆摆样子,她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铺了被子。

    迈耶。布洛克,玛莎的父亲,认为自己是个不信教的人,可是希弗拉。普厄一直很虔诚,而且坚持严格按照犹太教的规矩做饭菜。在重要的节日,她做祈祷的时候,甚至还戴上假发。在安息日,她一定要迈耶。布洛克举行献祭仪式,唱安息日赞美诗,尽管他在饭后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希伯来语诗。

    犹太人居住区、集中营和难民营的生活动摇了母女两人的习惯。战后,在希弗拉。普厄和玛莎呆过的德国难民营里,一对对男女公开地睡在一起。玛莎和里昂。托特希纳结婚的那会儿,希弗拉。普厄同女儿和女婿睡在一间房间里,中间只隔开一块帘子。

    希弗拉。普厄会说,灵魂跟肉体一样能承受许许多多的打击,在它再也无法承受时,它就感觉不到痛苦了。在美国,她变得更加虔诚。她一天祈祷三次,经常在头上包着一块布走来走去,自愿履行那些就是在华沙都没有遵守的规定。她在精神上还和那些被毒气杀死的和受折磨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总是点燃灌满石蜡的玻璃杯——一纪念朋友和亲戚的纪念蜡烛。在意第绪语报上,她不看别的文章,只看那些关于犹太人居住区和集中营中死里逃生的人的报道。她从伙食费中节省下钱购买有关马伊达内克、特雷布林卡和奥斯威辛的书籍。

    别的难民总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忘记过去,但是希弗拉。普厄和玛莎永远忘不了。相反,离开大屠杀的时间越久,她们觉得同大屠杀越近。玛莎会责怪她母亲为那些死难者哀悼得太多了,但是当她母亲默不作声的时候,她自己反倒哀悼起来了。当她谈到德国人的暴行的时候,她会奔到挂在门上的门柱圣卷前把唾沫吐在那上面。

    希弗拉。普厄会拧着自己的双颊。“你吐吧,女儿,你亵读神明!我们在这儿遭了一次大难,我们还会在那儿再遭一次!”她用手指指天空。

    玛莎和里昂。托特希纳的分开以及她和赫尔曼。布罗德,一个异教女人的丈夫,发生关系,对希弗拉。普厄来说,都是自一九三九年开始的恐怖的继续。这种恐怖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不过,希弗拉。普厄和赫尔曼挺亲近,叫他“我的孩子”他对犹太教的知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天祈祷的时候,她都要恳求全能的上帝让里昂。托特希纳同意和玛莎离婚,让赫尔曼和他的异教老婆分开,让她希弗拉。普厄在生前享受到把女儿领到结婚华盖下的快乐。但是看起来她不会得到这样的好报的。希弗拉。普厄责备她自己:她违抗自己的父母亲,待迈耶很不好;在玛莎的成长过程中,在应该灌输给玛莎敬畏上帝的思想的时候,她很少关心她。而她犯下的最大的罪行就是:在这么许多无辜的男女惨遭杀害的时候,她居然一直活着。

    希弗拉。普厄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对自己咕浓。她好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争论。她关上灯,然后又打开灯。她背诵睡觉前说的祈祷文,吃了一片安眠药,把暖瓶灌满。她患有心脏病、肝病、肾脏病和肺病。每隔几个月,她就要昏过去一次,每次医生都说她没救了,可每次她又逐渐复原了。玛莎留神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总是警觉地准备帮助她。母女两人互相热爱,然而又无休止地互相埋怨。她们的互相不满可以追溯到迈耶。布洛克还在世的时候。据说迈耶一直和一位希伯来语女诗人,玛莎的老师,保持着柏拉图式的恋爱关系。玛莎会打趣地说,这恋爱是在讨论希伯来语的一些语法规则中开始的,而且从来没有进一步发展下去过。但是就连这样细微的不忠行为,希弗拉。普厄都一直没有原谅迈耶。

    这会儿,希弗拉。普厄的房间里黑洞洞的,玛莎仍然坐在赫尔曼那间屋子的那把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赫尔曼明白,她正在为他们的亲热准备一个不寻常的故事。玛莎把自己比作山鲁佐德。她在犹太人居住区、集中营和亲身流浪的波兰废墟上历尽了艰难,她一边讲故事,他俩一边接吻、抚摸、尽情欢乐。在这些故事里,男人们都追求她:在地下室里、在森林中、在她当过护士的医院内。

    玛莎收集了大量惊险故事。有时候,这种故事听起来好像肯定是她编造出来的,但是赫尔曼知道她不是个说谎的人。她最复杂的经历开始于解放后。她所有的故事的寓意是,如果上帝想通过希特勒的屠杀来改造他的选民,那么他已经失败。事实上虔诚的犹太人都给消灭光了。那些想方设法死里逃生的善于处世的犹太人,除了极少数以外,都没从整个恐怖统治中学到什么。玛莎同时夸耀和仟悔。赫尔曼劝她别在床上抽烟,但是她吻他,还冲他喷烟圈。香烟的火星会落在床单上。她嚼口香糖,吃巧克力,喝可口可乐。她从厨房里给赫尔曼端来食物。他们的亲热不只是一次男女的交合,而且是一次仪式,经常要持续到天亮。这使赫尔曼想起古时候的人,他们会叙述出埃及的奇迹,一直到启明星升起。

    玛莎故事中的许多男女主人公,不是被杀害,就是死干传染病。其他的人则在加拿大、以色列或纽约定居。玛莎到一家面包店去买过一块蛋糕,面包师原来是集中营里的工头。难民们在特赖蒙特大道玛莎当出纳的那家自助餐厅里认出了她。有些人在美国发了财——开起了工厂、旅馆、超级市场。鳏夫们已经重新娶妻,寡妇们也已再嫁。那些失去了孩子但还年轻的妇女们,因为重新结婚又有了孩子。那些在纳粹德国走私和做黑市生意的人同德国姑娘,有时是同纳粹的女儿或姐妹,结了婚。没有一个人——侵略者和受害者——对自己的罪行表示后悔。就以里昂。托特希纳为例吧。

    玛莎一向喜欢不厌其烦地谈论里昂。托特希纳和他狡猾的手段。他同时有许多方面:病态的说谎者、酒鬼、吹牛大王、色情狂和赌棍,他会拿穿在身上的那件衬衣跟人打赌。他邀请他的情妇参加玛莎和她母亲倾囊订下的结婚宴席。他染头发;冒充有博士头衔;他被控剽窃别人的成果。有一个时期,他同时是犹太复国主义修正党员和共产党员。纽约的法官已经同意玛莎正式离婚,要托特希纳每星期给她十五美元的赡养费,但是他从未付过一个子儿。相反,他耍弄一切手段骗她的钱。他仍然打电话、写信给她,恳求她回到他的身边去。

    赫尔曼一再让玛莎答应晚上早些休息。他俩明天早晨还得上班。可是玛莎好像不怎么要睡觉。她可以打个吨,几分钟后就醒了,精神焕发。她的梦折磨着她。她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用德语、俄语和波兰语说话。死人在她面前显灵。她总是打开手电,让赫尔曼看那些死人在她胳膊、胸脯和大腿上留下的伤痕。有一次睡梦中,她父亲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朗诵他在另一个世界上写的诗。她还记住了其中的一节,背给赫尔曼听过呢。

    尽管玛莎自己过去跟别的男人有过来往,她还是无法原谅赫尔曼过去和女人的关系,即使是已经死去的女人。他爱过塔玛拉、他的孩子的母亲吗?对他来说,塔玛拉的身体是否比她玛莎的更有吸引力?在哪方面?嗯,那个梳长辫子的拉丁语系的学生怎么样?还有雅德维珈呢?她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冷冰冰的?如果雅德维珈突然死去——如果她自杀,会怎么样呢?如果玛莎死去,他会怀念她多久呢?他会等多长时间再去找其他女人呢?哪怕他对她说一次老实话也好!

    “你会等多长时间呢?”赫尔曼问。

    “我永远不会再找别人了。”

    “是真话?”

    “当然,你这坏蛋,这是千真万确的。”她充满激情地吻了他很久。屋子里寂静无声,连地板下面一只耗于的抓挠声都能听见。

    玛莎的身体像一个杂技演员那么柔软。她激起了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情欲和力量。在她月经来的期间,她可以用某种神秘的方法使它暂时中止。尽管玛莎和赫尔曼都不是性变态者,但他们无休止地互相谈着异常和变态的性行为。她折磨一个纳粹凶手感到乐趣吗?如果地球上没有男人,她会和女人干吗?赫尔曼会变成同性恋者吗?如果人都死绝了,他会跟动物交配吗?只是在和玛莎发生关系以后,赫尔曼才开始理解,婚姻——男女的结合——为什么在希伯来神秘主义哲学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有时候赫尔曼幻想到一种新的玄学,或者甚至是一种新的宗教,他总是把两性间的互相吸引力作为一切的依据。七情六欲是根源。神也跟人一样,情欲是他的本性。引力、光、磁和思想可能是同一个宇宙欲望的各个方面。苦难、空洞、黑暗不过是宇宙永远越来越强烈的情欲亢进的休止期

    5

    第二天玛莎去自助餐厅上早班。赫尔曼睡得很迟,他到十点四十五分才醒来。阳光灿烂,从敞开的窗户外传来鸟叫声和一辆送货车的隆隆声。在另一间屋子里,希弗拉。普厄正在看意第绪语报纸,偶尔会对犹太人的困境和人类普遍的残忍发出一声长叹。赫尔曼走进浴室,洗澡、刮胡子。他的衣服在科尼岛的公寓里,不过在这儿布朗克斯他也放着一些衬衫、手绢和内衣。希弗拉已经给他洗净,熨好了一件衬衫。她像丈母娘一样待他。他还没有穿好衣服,她就开始给他煎鸡蛋卷了;她还特意给他买了草毒。赫尔曼每次和希弗拉。普厄一起吃早饭,就觉得她是在迎合他的口味,感到很窘。根据正统的仪式,她坚持要他在一个水罐里洗手。玛莎既然不在家,赫尔曼一边洗手,一边背诵祷文,接着又背诵祝福词,在这当儿,她给他戴上帽子。她坐在他桌子对面,一边点头,一边嘟嚷。赫尔曼知道她在想什么:在集中营里,人是无法允许自己去想象这样一顿宴席的。在那儿,人得冒着生命危险去弄一片面包,一个土豆。希弗拉。普厄拿起一片面包就像摸到一个圣器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现出内疚的神色。这么多虔诚的犹太人死于饥饿的时候,她能允许自己享用上帝的恩赐吗?希弗拉。普厄经常说,她是因为有罪孽,才被允许活下来的。上帝把有福的人,虔诚的犹太人召到了自己身边。

    “把这些都吃了,赫尔曼。什么都不准剩下。”

    “谢谢。这蛋卷太好吃了。”

    “怎么会不好呢?鸡蛋是新鲜的,黄油也是新鲜的。美国——但愿它永远——繁荣,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愿别因为罪孽使我们失去它。你等着,我去拿咖啡来。”

    希弗拉。普厄在厨房里倒咖啡的当儿,打碎了一只盘子。打碎盘子这是她的一个毛病。玛莎经常为此数落她,她也为这个毛病感到害羞。她的视力不像应该有的那么好。她向赫尔曼说,过去她从未打碎过一样东西,但是从集中营出来后,神经过于紧张。只有在天的上帝知道她遭受了多少苦难,知道她被恶梦折磨得有多么痛苦。一个人记得她所记得的那一切往事,怎么还能活下去呢?她站在炉子前的那一瞬间,一个年轻的犹太姑娘出现在她眼前,这姑娘的身上被扒得精光,站在一根横架在一个大粪坑上的圆木上。她的四周围着一群群德国人、乌克兰人、立陶宛人,他们互相打着赌:她能在木头上站多长时间。他们大声地用脏话污辱她和犹太人;他们喝得半醉,站在那儿看着,直到这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这个拉比和受人尊敬的犹太人的女儿滑倒在粪水里。

    希弗拉。普厄对赫尔曼回忆过成百件这样的事情。刚才她就是因为想起了上面讲的这件事才打碎盘子的。赫尔曼走过去帮她捡碎片,但是她不让他动手。他会——但愿不出这样的事——割破手指的。她用条帚把碎片扫入畚箕,然后给他端来了咖啡。他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凡是她碰过的东西就变得神圣了。他喝着咖啡,吃了一片她特意为他做的蛋糕(医生对她的饮食规定很严)。他陷于习惯而熟悉的沉思中,因此,他们没有再说话。

    赫尔曼不必到他的办公室去。玛莎中午下班,他到自助餐厅去跟她见面。今年夏天她将第一次休假,有一个星期时间。她渴望和赫尔曼一起出去一次,但是上哪儿呢?赫尔曼沿着特赖蒙特大道朝自助餐厅走去。他走过各种卖花哨的小商品、妇女服装和文具的商店。跟齐甫凯夫一样,男女售货员们坐着等顾客上门。联锁商店使许多小店铺破产。这里那里的店门上写着“出租”字样的招牌。总有人准备再碰碰运气。

    赫尔曼通过旋转门走进自助餐厅,看到了玛莎。她,迈耶。布洛克和希弗拉。普厄的女儿,站在那儿,接过帐单,点着钱,卖着口香糖和烟卷。她一看到他,就冲他微笑。根据自助餐厅那只钟,玛莎还得工作二十分钟,于是赫尔曼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他喜欢靠墙的或是墙犄角的桌子,因为这样别人就不能从后面接近他。尽管他刚刚吃了许多东西,他还是走到柜台前买了一杯咖啡和一客大米布丁。他似乎是不可能增加体重的。他体内好像有一团火,消灭了一切。他从远处注视着玛莎。尽管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可是餐厅里还点着电灯。隔壁几张桌子旁,男人们公开地看着意第绪语报纸。他01不必瞒着任何人。对赫尔曼来说,这总像是个奇迹。“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呢?”他问自己。

    有一位顾客正在看一份共产党的报纸。他可能对美国感到不满,希望来一次革命,希望群众涌向街头,砸碎赫尔曼刚才走过的那些商店的窗子,把售货员拉走,送往监狱或强劳集中营。

    赫尔曼默默地坐着,一心想着自己复杂的处境。他已经在布朗克斯住了三天,他给雅德维珈打过电话,告诉她他不得不从费城去巴尔的摩,答应今天傍晚回家。但是他没有把握,玛莎是否会同意他走;他们说好一起去看电影。她使用种种办法使他跟她呆在一起,尽量把事情弄得困难。她对雅德维珈的仇恨简直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如果赫尔曼的衣服上有一点污迹,或者外套上掉了一颗钮扣,玛莎就会骂雅德维珈不关心他,说她和他一起生活只是因为他在养活她。叔本华哲学的理论认为聪明才智不过是盲目意志的奴仆,玛莎是赫尔曼知道的这种理论最好的论据。

    玛莎结束了她在出纳机前的工作,把现金和帐单交给来接她班的出纳员,随后端着一盘午饭朝赫尔曼的桌子走来。上一天晚上她睡得很少,早晨醒得很早,不过她看起来毫无倦容。她像平常一样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她已经喝过好几杯咖啡。她爱吃辣味的食物——泡菜、荷萝泡菜、芥末;不管吃什么,她都爱撒上盐和胡椒,她喝不加糖的浓咖啡。她呷一口咖啡,猛吸一口香烟。她的饭菜吃剩下四分之三。

    “暧,我妈怎么样?”她问。

    “挺好。”

    “挺好?我明天得带她去看病。”

    “你什么时候休假?”

    “我还拿不准。走,到外面去!你答应跟我一块儿去动物园的。”

    玛莎和赫尔曼两人可能要走好几英里。玛莎时常在商店橱窗前停下。她看不起美国的奢侈品,但对便宜货很感兴趣。那些即将停业的商店会大拍卖,有时价格比原价便宜一半还不止。只要花几分钱,玛莎就可以买到零头布,为她自己和母亲做衣服。她还自己缝制床罩、窗帘,甚至家具套。但是谁上她家来呢?她到哪儿去呢?她和那些难民朋友已经疏远——第一,为了避开里昂。托特希纳,他是他们中的一员;其次,由于她和赫尔曼的同居生活。他可能碰到某个认识他是住在科尼岛的人,这种危险总是存在着的。

    他们在植物园里停住,观赏着鲜花、棕桐、仙人掌和生长在人工控制气候的暖房中的许多植物。赫尔曼想,犹太民族也是暖房中的植物,它在陌生的环境中,靠着对弥赛亚的信念、对未来正义的希望、圣经——永远使他们着迷的书——中的那些诺言提供的养料,保持兴旺。

    看了一会儿,赫尔曼和玛莎继续朝布朗克斯动物园走去。布朗克斯动物园很有名气,他们在华沙的时候就知道了。两只北极熊在水池边一块突出的岩石阴影里打吨,肯定梦见了雪和冰山。每一只动物和小鸟各自在鸣叫,流传下来的故事,既显示出又隐瞒着继续创造的形式。狮子在睡觉,不时懒洋洋地睁开金黄色的眼睛,表现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沮丧模样,巨大的尾巴有力地挥动着驱赶苍蝇。那只狼来回跑着,疯狂地兜圈子。老虎在地上唤着,想找一块地方躺下。两只骆驼立着,默默无言,神情骄傲,像一对东方的王子。赫尔曼经常拿动物园和集中营对比。这儿充满着渴望的气氛——渴望沙漠、小山、河谷、兽穴和亲族。像犹太人一样,这些动物从世界各地被运到这儿,被判过孤独和无聊的生活。它们中间有的用大喊大叫来表达它们的哀愁;其他的则保持沉默。鹦鹉用嘶哑而刺耳的叫声要求它们的权利。长着香蕉型嘴的那只鸟把脑袋从有转到左,好像在寻找那个跟它开这种玩笑的罪犯。是碰巧?还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这是有计划的——或者至少是那些有意识的神玩的一场游戏。赫尔曼想起玛莎说过的关于天上的纳粹的话。天上不是也可能有一个希特勒在统治吗肥苦难强加在被监禁的灵魂身上?他赋予它们肉、血、牙齿、爪子、角和愤怒。它们不得不去犯罪,否则就死亡。

    玛莎扔掉烟头。“你在想什么——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走,给我买客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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