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杀人的凶手一定也就是这样的。“她是我的冤家!我的冤家!”他嘟吸着,指的是玛莎。他有一种离奇的感觉,他已经在从前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了。可是什么时候呢?可能是在梦中吧?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感情,难道他这是在渴望玛莎?
出租汽车在曼哈顿海滩旅馆门前停下。赫尔曼担心十元的钞票司机可能找不出找头,没想到司机默默地把钱数给他。门厅里静悄悄的,侍者正在钥匙箱前、柜台后面打吨。赫尔曼确信开电梯的会问他,在这种时候他要上哪儿去,可是那个男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他送到他要停的那一层。赫尔曼一会儿就找到了房间。他敲了敲门,玛莎立即把门打开。她穿着一件长睡衣、一双拖鞋。房间里只有街灯照进来的一点亮光。他们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无言地搂在一起,默默地紧紧扭作一团。赫尔曼几乎没注意到,太阳升起来了。玛莎挣脱他的搂抱,走过去把窗帘放下来。
他们几乎没说话就睡着了。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内心充满了新的欲望和恐惧,这是一个遗忘了的梦造成的。他能记起的只是混乱、尖叫和某种可笑的事情。即使这个糊涂的记忆也很快地忘了。玛莎睁开双眼。“几点了?”她问了一声,然后又睡着了。
他把她叫醒,告诉她他得在十点钟去书店。他们走进浴室去梳洗。玛莎说话了。“咱们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我的公寓去,我还有东西在那儿,我得把房子封起来。我妈不会回那儿去。”
“那需要好几天呢。”
“不,只要几小时。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尽管他刚从她的肉体得到满足,他不能想象,这么长的分离,他怎么忍受得了。在过去几个星期内,她变得丰满了些,显得年轻了些。
“你那个乡下人有没有大吵大闹?”她问道。
“没有,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很快地穿戴整齐,玛莎结清了旅馆的帐目。他俩走到羊头湾的地铁车站。海湾内阳光明媚,挤满了船只,其中许多是在清晨出海后刚返回的。几个小时前还在水里游的鱼儿现在躺在甲板上,眼光呆滞,嘴部受伤,鱼鳞上血迹斑斑。渔民和有钱的钓鱼爱好者正在估摸鱼的分量,吹嘘各自的收获。赫尔曼看到捕杀动物和鱼儿,往往有一种同样的想法:根据人对生物的所作所为来看,个个都是纳粹。对其他物种,人可以得意扬扬地为所欲为,这给最极端的种族主义理论提供了例证,这个原则是强权即是公理。赫尔曼过去曾反复下决心要做个素食主义者,但是雅德维珈不同意。他们在村子里,后来又在集中营里已经饿够了。他们不是到富裕的美国来挨饿的。邻居们告诉雅德维珈,举行杀牲仪式和遵守犹太教的饮食规定,这是犹太教的根本。把鸡送到按照仪式杀牲的人那儿去是值得称赞的,在割断鸡喉咙之前,杀牲的人要背上一段祝福词。
赫尔曼和玛莎走进一家自助餐厅吃早餐。他再次解释说他不能直接同她一起去布朗克斯,因为他一定要去见塔玛拉,把书店的钥匙交给她。玛莎怀疑地听着他的话。
“她会说服你别这么干的。”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把钥匙交给她后咱们就一起回家。”
“我没这个劲儿。在养老院这几个星期的生活太糟了。我母亲每天都游叨说她想回布朗克斯,尽管她有一间舒适的房间、护士、一个大夫和一个病人所需的一切。那儿有一所会堂,供男男女女祈祷。拉比每次来看望都要带给她一份礼物。她就是在天堂也未见得比这强。可她一直不住地数落我,说我把她赶进了一家养老院。其他的老人不久就明白,没有办法使她感到幸福。养老院里有个花园,人人都会坐在那儿看报或打牌,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那些老人都为我感到难过。我跟你说的关于拉比的事儿可是真的:为了我他提出要跟妻子离婚。只等我开一声口。”
一坐上地铁火车,玛莎又不吭声了。她双目紧闭坐着。赫尔曼跟她说什么,她就像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似的吓一跳。她的脸,那天早晨看起来是那么丰满、年轻,现在却又显出一副苦相了。赫尔曼看到她头上有一根白头发。玛莎终于把他们这出戏推向了高xdx潮。跟她在一起,事情总会变得那么古怪、狂热而富于戏剧性。赫尔曼不住地看表。他应该十点钟到书店去跟塔玛拉见面,可现在十点早过了二十分钟,列车离他的目的地还远着呢。终于列车到了运河街,赫尔曼立即站起身。他答应给玛莎打电话,尽快回到布朗克斯去。他一步跨两蹬,跑着上了台阶。他冲到书店,可塔玛拉不在那儿。她一定回家去了。他打开门上的锁,走进店铺给塔玛拉挂电话,告诉她他已经来了。他拨完号,没人接电话。
赫尔曼想,这时候玛莎大概到家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好几次,也没有人来接。后来他又打了一次,正准备挂断,听到了玛莎的声音。她大哭大叫,开始赫尔曼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后来他听出她哭泣着说:“我被抢了!咱们所有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除了光秃秃的墙壁,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谁知道?啊,上帝啊,为什么我没有像其他犹太人那样被焚烧掉啊?”她歇斯底里地嚎陶大哭。
“你打电话叫警察了吗?”
“警察会干什么?他们自己就是贼!”玛莎挂断电话。赫尔曼觉得,他好像仍能听到玛莎的哭声。
4
塔玛拉在哪儿?她干吗不等一会儿?他一次又一次给她挂电话。赫尔曼打开一本书来平息自己焦急的心情。这是一本利来的神圣性,他读着:“事实是,所有的天使和上帝的动物都在最后的审判日索索发抖。对人来说,每一个顽劣的人也害怕这报应的日子。”
门开了,塔玛拉走进书店。她身穿一件外套,这种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太大也太长了。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形容憔停。她声音嘶哑地大声说话,几乎忍不住吼叫起来了。“你到哪儿去了?我从十点钟一直等到十点半。有一位顾客,他要买一套米希那,可是我无法开门。我打电话到雅德维珈那儿去找你,可没人接电话。她可能已经自杀了。”
“塔玛拉,我是身不由自主啊。”
“嗯,你这是在自掘坟墓。那个玛莎比你还坏。她不能把一个男人从一个即将临产的女人那儿带走嘛。她肯定是个坏女人才这么干。”
“她也并不比我更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你总是谈论‘自由选择’。我读了你为拉比写的书,我觉得每隔一个词儿似乎就是‘自由选择’。”
“他吩咐要多少自由选择,我就给他多少。”
“别说了!你把自己说得比实际上还要坏。一个女人能使一个男人发疯。我们从纳粹手下逃出来那会儿,犹太社会主义工党里一位知名人士跟他最要好的朋友的老婆勾搭上了。后来,我们被迫睡在一间房间里,大约有三十人,她居然厚颜无耻地跟她的情人睡在一起,而她丈夫就睡在隔开她两步远的地方。他们三人都已经死了。你打算到哪儿去?经历了那一切毁灭以后,上帝赐给了你一个孩子——还不满足吗?”
“塔玛拉,这样的谈话毫无用处。离开了玛莎我没法活,我又没勇气自杀。”
“你完全不必自杀。我们可以把孩子带大。拉比会帮忙的,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只要我活着,我会成为孩子的第二个妈妈。你可能没钱了?”
“我不愿再拿你半文钱了。”
“别那么匆匆忙忙地走掉。她既然等了你那么长时间,她也会再等上十分钟的。你们打算干什么?”
“我{fj还没决定。拉比答应给她在迈阿密或加利福尼亚找一份工作。我也会找到工作的。我会寄钱给孩子的。”
“那倒不是问题。我可以搬去和雅德维珈住在一起,不过离书店是远了些。也许我会带她到这儿来跟我同住。我叔叔、婶婶写来的信充满了热情,我都怀疑他们是否还会回来。他们已朝拜过全部的神圣墓地。如果拉结对上帝还有点吸引力的话,她肯定会替他们说情。你的玛莎住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她住在东布朗克斯。她家刚刚被抢。全抢光了。”
“纽约市里到处都是贼,不过我不必为书店担心。几天前,我在锁门的时候,那位开纱线铺的邻居问我怕不怕小偷,我告诉他,我唯一担心的是哪个意第绪语作家会在深夜破门而入,把更多的书放进书店。”
“塔玛拉,我得走了。让我吻吻你。塔玛拉,这是我的结局。”
赫尔曼抓起他的旅行袋,匆匆忙忙地走出书店。在白天的这个时间,地铁列车内几乎没什么乘客。他在自己要到的车站下了车,朝玛莎住的一条小街走去。他仍然藏有玛莎家的钥匙。他打开门,看见玛莎站在房间的中央。她似乎已平静下来了。所有的柜橱都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拉出着。看起来好像正在搬家,个人的细软已打点好,只等着搬家具了。赫尔曼注意到,小偷们连灯泡都拧走了。
玛莎将赫尔曼身后的门关上,免得邻居们进来。她走进赫尔曼住的那间房间,坐在床上。枕头和被单都偷走了。她点起一支烟。
“你对你母亲怎么说的?”赫尔曼问道。
“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那她说什么?”
“还是那句老话:我感到难过。你会丢下我和其余的一切。如果你要离开我,你就会离开我的。只有目前对我是重要的。这次抢劫可是非同寻常。这是个信号,警告我们不能再住在此地了。圣经上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干吗回‘那里’去?我们不回到母胎里去。”
“大地就是母亲。”
“是啊。不过在回到她那儿去之前,让我们努力生活吧。眼下,咱们得作出决定去哪儿——是去加利福尼亚还是佛罗里达。咱们可以坐火车或公共汽车去。坐公共汽车便宜些,可是到加利福尼亚要一个星期,到那儿都筋疲力尽了。我想咱们该去迈阿密。我可以马上在养老院工作。现在是淡季,什么东西都是半价。那儿天气很热,但是就跟我妈说的那样:‘在地狱里会更热。”’“公共汽车几点开?”
“我打电话问问就知道了。他们还没有把电话偷走。还留了一只旧旅行袋,这倒都是我们需要的。我们就是像这么流浪着穿过欧洲的。那时,我连旅行袋都没有,只有一个包裹。别显得这么愁眉苦脸!你会在佛罗里达找到工作的。如果你不想为拉比写书,你可以去教书。老年人需要一个能帮助他们学习摩西五书和一些注释的人。我敢肯定你每星期至少能挣四十元,加上我挣的一百元,咱们可以像国王那样生活。”
“好吧,那么就这么决定了吧。”
“反正我原来也不会把这些破烂货全带走的。也许咱们这一回被抢是因祸得福!”
玛莎哈哈大笑,眼内闪现出高兴的神色。太阳照在她头上,她的头发变成了火红色。外面,整个冬天都覆盖着白雪的那棵树现在又长着光滑的树叶。赫尔曼十分不解地注视着它。每年冬天,赫尔曼就一直认为,这棵立在垃圾和铁皮罐中的树终于枯萎死了。有一些树枝会被风刮断。迷途的狗在树干上撒尿,随着树龄的增长,树干似乎越长越细,树节也越来越多。附近的孩子们把他们姓名的开头字母、心形甚至下流话都刻在树皮上。然而,夏天来临,它又枝叶繁茂了。鸟儿在树丛中华鸣。这棵树已经完成使命,不用担心锯子、斧子或是玛莎习惯于扔到窗外去的燃烧着的烟蒂可能结束它的生命。
“拉比也许在墨西哥有养老院吧?”赫尔曼问玛莎。
“干吗在墨西哥?你等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上次我走之前把一些衣服送去干洗,还把你的几件衣服送到洗衣铺去了。我在银行还有些钱,我想去取出来。大约需要半小时。”
玛莎走了。赫尔曼听见她关上门。他开始仔细查看自己的书,找出一本辞典,他如果要继续为拉比工作,这本辞典是用得着的。在一只抽屉里,他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笔记本,甚至还有一支小偷疏忽留下的自来水笔。赫尔曼打开他的旅行袋,把书塞进去,结果旅行袋都关不上了。他想给雅德维珈打个电话,不过他明白这没什么意思。他摊手摊脚地躺在光秃秃的床上,睡着了,还做起梦来。他醒来的时候,玛莎还没回来。太阳已经不见,房间里黑了。突然,赫尔曼听到门外有喧闹声,脚步声和叫喊声。听起来好像是在拖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站起身,打开外面的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左一右扶着希弗拉。普厄,一半抬一半拖着她。她脸色惨白,脸都变样了。那个男子大声说道:“她昏倒在我的出租汽车里,你是她儿子吗?”
“玛莎在哪儿?”那个女人问。赫尔曼认出她是邻居。
“她不在家。”
“去请个医生!”
赫尔曼跑下几蹬楼梯,来到希弗拉。普厄身边。他动手帮她一把,可她铁板着脸盯着他。
“我要不要去请个医生?”他问。
希弗拉。普厄摇摇头。赫尔曼回到房间里。出租汽车司机把希弗拉。普厄的钱包和短途旅行包递给赫尔曼,赫尔曼刚才并没注意到这些东西。赫尔曼掏出自己的钱付了车费。他们把希弗拉。普厄送进幽暗的卧室。赫尔曼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可是这儿的灯泡也让小偷偷走了。出租汽车司机问怎么没人开灯,那个女人走出去,到自己家里去拿一只灯泡。希弗拉。普厄抽泣起来“这儿怎么这么暗?玛莎在哪里?啊,我不幸的生活多惨啊!”赫尔曼挽住希弗拉。普厄的胳膊,扶住她的肩头。这时,那个邻居女人回来了,拧上了灯泡。希弗拉。普厄看看她的床。“床上的东西哪儿去了?”她用几乎是健康人的声音问。
“我去给她拿枕头和被单来,”那个邻居说。“现在先这么躺着。”
赫尔曼把希弗拉。普厄带到床前。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他抱起她,把她放到床垫上去时,她紧紧抓住他。希弗拉。普厄呻吟着,她的脸更加枯萎了。邻居女人拿着枕头和被单走进屋。“我们必须马上去叫一辆救护车。”
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玛莎走了进来。她一手拿着挂着衣服的衣架,一手拿着一包洗好的衣服。在她走进房间之前,赫尔曼从敞开的门里对她说:“你妈在这儿!”
玛莎停住脚步。“她逃回来了,是吗?”
“她病了。”
玛莎把衣服和包裹递给赫尔曼,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他听见玛莎怒气冲冲地朝她母亲大声嚷嚷。他知道他应该去叫个医生,可是他不知叫谁。那个邻居走出卧室,伸出双手做了个询问的姿势。赫尔曼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听见那邻居在电话里向别人诉苦。
“一个警察?我到哪里去找警察?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女人可能会死的。”
“医生!医生!她要死了!”玛莎尖声大叫。“她是自杀,这坏女人,就因为她怨恨!”
玛莎哭出了声,几小时前,当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家里被抢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痛哭,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玛莎本人的——像猫叫,而且很粗野。她的脸扭歪着,她扯自己的头发,跺着双脚,朝赫尔曼跳过去,就像要向他进攻似的。那个邻居把电话听筒拿在胸前,吓呆了。
玛莎尖声大叫:“你们想要的就是这样?冤家!要命的冤家!”
她喘着粗气,弯下身去。好像她就要倒在地上似的。那个邻居放下电话听筒,抓住玛莎的肩膀。她摇晃玛莎就像人在抢救一个便住的孩子所做的那样。
“凶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