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士兵动作极快,未待先零种人作出任何反应,六千多名先零种妇孺便被集中在了一起。
“准备行刑!”郎零的嗓门很高,远远近近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刀已举,眼看六千名妇孺就将丧生于刀下,忽然一个声音大声喝道:“慢着!”
这一声巨喝吼得那些行刑士兵一窒,举起的刀均坠地,仿佛这声吼有形有质一般。
这一喝之威,犹如长坂坡前张翼德的那声吼,鲜卑士兵俱皆丧胆。
喝声顿住,现出一个身影来。
长眉人鬓,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白袍,一双木屐,那萧瑟、疏狂的意味,虽让人怜叹,但那沉渊亭峙的气势却让人有一种屏吸静气的感觉,除了琅琊狂人,谁人还有这番气势。
吐谷浑拍了拍手道:“我也觉得你该来了!等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怎么才到呢?”
吐谷浑的神态,仿佛和王绝之是很熟很熟的朋友,仿佛今天是他和王绝之约好了在此一聚一般。
王绝之站在定宁关前,就那么很随便的一站,但那股气势却令所有行刑的鲜卑士兵倒退了几步。
“放了他们,退出定宁关!”王绝之的声音极其冰冷,完全是以命令的口吻道。
“果然是个狂人,单人只身来我定宁关,对我轻轻说几句就让我退兵定宁关,好语气,好气魄,好胆识!”吐谷浑依旧坐在桌前未动。
“久闻阁下乃鲜卑第一高手,智计,谋略莫不高人一等,今日一见却不过尔尔。”王绝之仰首看着城上的吐谷浑嘲笑道。
吐谷浑听了王绝之讥讽的话,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哈哈笑道:“久闻琅琊狂人王绝之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哉,何不上来一叙。”
王绝之道:“君子之交有道,王绝之虽不自诩为君子,但亦不同小人同坐!”
吐谷浑似乎很喜欢王绝之的这种野驴脾气,不由站起身道:“愿闻其详!”
王绝之道:“称雄一方,尔为豪杰,逐鹿天下,你不配称英雄!”
吐谷浑仰天一阵长笑道:“我以六千名先零妇孺换你王绝之一席话,你可愿意与我一番长谈么?”
王绝之高声道:“你可有信?”
吐谷浑道:“为将者,无信不威,王绝之,你这可是小瞧我了!”
王绝之道:“我且相信于你。”说罢,王绝之双袖一展,犹如飞腾之龙,两腿凌空虚踏,长袍翻飞,仿佛有一股无形气流在支撑着他一般,轻灵飘逸,不可言表。
“好身法!好一招巽坎相问,风行水上!”吐谷浑不由拍手高赞。
王绝之已冉冉升至墙头,大袖一甩,身子突地平空打了个折,直向吐谷浑的案前射到,其势又快又急,与方才之势形成鲜明对比。
吐谷浑脸上微微一变,脱口道:“龙战于野,其势张扬!”
王绝之听闻吐谷浑连着两次喝破自己的轻功身法,不由大为钦佩。
“伏乞红,传令下去,将先零种人逐之于野,任他们自生自灭,如有妄自入关者,杀无赦!”
伏乞红慢慢地望了望王绝之一眼,答道:“是,师尊!”
王绝之佯装未见,大刺刺地自己端过一张椅子在吐谷浑对面而坐。
“请吃!”吐谷泽满脸堆欢,忽然抽出一把刀,刀快疾无比,但却无声无息。
刀比伏乞红的刀还要薄,薄得几乎透明,几乎看不见,几乎没有。
吐谷浑的手法匪夷所思,瞬间已削出了一百零八刀。
王绝之端坐不动。
刀当然不是削向王绝之的,刀是削向案前的水果盘。
一百零八刀过后,水果盘中的水果丝毫未动,但王绝之的神色已变。脱口赞道:“好快的刀,好准的刀,好绝的刀!”
吐谷浑在案上轻轻一拍,胡瓜、番梨忽的落下一层果皮,露出雪白果肉,那形状却和原来的瓜型一模一样,仿佛那层果皮是被剥下而不是被削下一般。
王绝之当然不会客气,抓起削好的胡瓜、番梨如饿鬼般向口中扔去,咬得喀吱直响,汁水四溅。
吐谷浑饶有兴味地望着王绝之,那神态宛如一个多情的女人看着自己心慕情人一般。
在这种眼光下,王绝之当然是什么也吃不下了。
拍拍肚皮,王绝之道:“我已饱矣!”
吐谷浑娇声笑道:“东西吃过了,你该与我畅谈一番了么?”
王绝之扫了吐谷浑身旁坐着的两人一眼,显然他已认出了卢播来,但他并没言语,只是对吐谷泽道:“将军远走定宁,其志不在小,当有逐鹿天下的想法,但不知将军为何舍本逐末!”
吐谷浑微笑看着王绝之,示意他说下去。
王绝之道:“为天下道,有王道、霸道两种,成王道者,虽一时未必得势,但施之日久,天下归心,尤如沛公十战九败,功成而围核下,一举得天下。霸王虽一怒天下诸侯莫不胆寒,然则乌江自刎,无复江东,乃勿施王道之过,此策望将军思之。”
吐谷浑笑道:“孺生之论,纸上谈兵!只怕你自己也不以为然,你的意思只是想劝我少犯杀孽,以义感之么?”
王绝之道:“正是,迷小剑手无缚鸡之能,然天水孤城,与石勒对峙三月。杀胡世家,鲜卑慕容嵬,成都王李雄,四方扶击,天水却固若金汤,此就是王道之效。”
吐谷浑道:“你可是为迷小剑来做说客的?”
王绝之道:“吾乃汉人,怎会为迷小剑来做说客,只不过是不愿看见百姓流离罢了!”
吐谷浑道:“那我问你如若石勒、刘曜实行王道,你可愿意他攻占江左,杀胡世家、江左王谢可会愿意,祖逊,刘琨又当如何?施行王道岂可使之心服!”
王绝之道:“难道你要将天下不服你之人全部杀绝么?”
吐谷浑道:“正是,不服者,留下总是祸害,今日不反,明日必反。”
王绝之大怒,拍案而起喝道:“天下之大,你可以杀得光么?”
吐谷浑眼中闪出森冷的寒光道:“杀一儆百,我不信天下俱是不怕死之人!”
王绝之道:“以此法绝天下之人口,犹如水涨土堰,其堤必溃,一但发作,便不可收拾!”
吐谷浑道:“如若真的如此,我就杀绝天下人!”
王绝之道:“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一战势所难免!”说罢王绝之一甩长袍立了起来,冷冷的盯着吐谷浑。
吐谷浑笑道:“如果我听你言,你可愿意辅佐于我。”
王绝之仰天长笑道:“如果王某有此心思,就不会奔徒江湖了,江左王谢的势力还小么,岂不闻王与马共天下,我七叔和九叔持掌江左政局,只要我一回江左,必能封候拜相,你看我可曾回过!”
“不为我用,必为我杀,这就是吐谷浑的原则!”吐谷浑瞪着王绝之道。
“好,我先替先零种人谢过你不杀之恩,在动手之时,当让你三招!”
吐谷浑狂笑道:“狂人,狂人,你可知我出道以来,从未败过,从来没有人在我刀下还有皮肤在身的。”
王绝之冷冷道:“打不打得赢你是一回事,但让不让你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谢伯、轩辕龙在你手下过不了三招,就算我因此而血溅当场,我依旧让你三招,这是我欠你的,与武功生死没有关系!”
“好!果然不愧琅琊狂人的称号,我就成全你吧!”吐谷浑的眼中忽然射出一股诡异的光芒,王绝之看得目炫神摇。
“迷神大法!”
当王绝之意识到吐谷浑早已动手之际,眼睛却再也离不开吐谷浑的双眼。
吐谷浑的眼睛在变大,越来越大,开始仿佛是一面镜子,然后是一片湖水,最后变成了一片天地。
王绝之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无数的人影,江南慈母,父亲王衍,一个一个在他面前闪动,紧接着便是石勒、石虎、迷小剑、绝无艳等,这些人交叉跑动,形成一个个场景。
石勒挥刀,王衍头落,一股鲜血从王衍的脖中喷出,那血足有一丈多高,一大片的向王绝之头脸盖去,王绝之只觉一阵窒闷,以至无法呼吸。
天地之间都是血色,血色中显现出石勒狂傲的神情,石勒手拿长刀,仰首看天,王绝之感觉对方好大好大!
高大的石勒不屑地道:“你妄称狂人,父亲为我所杀,你却迟迟不敢向我挑战,每一次都为自己寻找借口!你是一个懦夫!”
“懦夫懦夫懦夫”王绝之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如千百个小刀在不停地向他身上刺。
“杀!”王绝之心底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双掌向石勒推去!
石勒出刀!刀削向王绝之的咽喉。
王绝之的咽喉鲜血喷出。
石勒中掌。
石勒胸前陷下去。
石勒倒下。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几个动作同时发生“咯咯”王绝之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来。
又是人影一闪,灰色僧袍,却是被石勒尊称为大和尚的竺佛图澄。只听竺佛图澄道:“佛语有云:以拳作掌,化水为波,莫不是也。你心怀恶念,岂不知石大将军为助你达成心愿,效佛主舍身伺鹰之旧事,你却不明,痴心痴儿!”
王绝之一怔,心下茫然,他实不知竺佛图澄是在怜叹自己还是怜叹石勒!怔怔地立在当地不能动弹。
“石勒虽为羯胡,但军威所至,政令所行,要比所有当世豪杰都为良善,张宾入幕之后,杀戮日益减少,你杀了他,反倒是害了天下众生,从此天下群龙无首,战事更繁,你害了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天下百百”
竺佛图澄的话尚未完结,迷小剑的身影却又出现在王绝之的面前。
迷小剑的脸色苍白,一只单臂衬托着他那削瘦的面庞,他轻轻叹道:“英雄寂寞,寂寞英雄,还是离去的好!你羡慕我为世之英豪,又岂知我心中悲苦!”
迷小剑的话音未落,又显现出满面凄苦的绝无艳。
绝无艳依旧是那一身装束,随随便便的长袍,随随便便的高髻。
绝无艳手中握着的是刀身七折,倒齿弯钩的痴情刀,刀身幽蓝,一如绝无艳那凄绝的眼神。
绝无艳喃喃道:“迷郎,迷郎,生既无欢,死又何妨。”刀光显现,绝无艳挥刀反手插入自己的胸膜。
白袍滑落露出的却是流着鲜血的乳房。
迷小剑抱着绝无艳,神色却似已痴呆。
“你的心中果然只有她!”先零晓衣流着泪不知从何处转出“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可你的心中却只有她,她死了倒也干净,可留着我却有何趣”先零晓衣的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出声。
人影纷沓,王绝之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来了,去了,聚了,散了,如潮涌潮落一般,演绎的却仅是人间的悲苦。
忽然一个声音道:“王绝之,人间可苦!”
王绝之似已机械,盲然的点点头道:“苦!”
那个声音又道:“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天堂!”
王绝之道:“愿意!”
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王绝之踩着飘浮的白云,身体开始冉冉上升。
“轰”的一声,猝然间,蓝光一闪,一条闪电向王绝之劈来。王绝之眼前一亮,脑中一片刺痛,眼前的云雾俱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