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乐及其他

    好像是天性使然，天下的学生大抵爱与老师作对。前几日拜读某先生——“老师”之雅称也——的大作，言道教师为天下最劳累的人。我是学生，便想与老师“作对”；又是正宗的农民血统，便想为农民“鸣不平”于是杂七杂八地称引了好几口，说老师固然劳累，却未必累得过农民，这个“最”字是可以取消的。结果呢，自然是学生得罪了先生。后来得知该先生是“桃李满天下”的，门生们大有赫赫有名者在。于是乎我大惊，不敢再论，该老师也明言要我不要再论。但对于“田家乐”等词语总觉得还有几句要说，不吐不快，虽然可能会得罪于先生甚而至于其“桃李”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陶渊明先生——此非“老师”之雅称也——有句名言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陶先生是咱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以田园为乐的鼻祖的，但有时候我竟会颇含不敬地想，这陶先生要不“归去来”倒也罢了，他老人家这一归来，田园不单要“将芜”怕是还要变成原始草原的吧？陶渊明先生自然是清高得以至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他这归去来的时候，多半没有雇上福威镖局的林震南老爷子给他押送十万官俸的。幸而，陶先生家里有几个奴子。汉晋时期的奴子，鲁迅先生谓之“生财工具”于是“生财工具”自去生财，去将原始草原弄成田园，我们的陶渊明先生喝上两盅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去了。

    于是乎，陶渊明先生享受到了田家之乐，后世的大人老爷文士先生们也艳羡曰：“好一派田家乐也！”

    中国古来的文人，特别是那些带些官僚气息偏又自命清高者流，大抵都是有些“田园癖”的。倘是某一天不幸而有些不顺心了，多半都会生些“胡不归去兮”之叹的。倘问“胡不归去兮干什么？”则答曰：“胡不归去兮享清福”也。中国文人心中的所谓“田家乐”十之八九便是“享清福”了。

    “田家”能乐而至于成癖，只怕算得中国社会独有的一大奇观了。而所以能成其为奇观者，我以为怕是这些大人老爷文士先生们对于“田家”的理解是有些偏颇的。今日弄鹤，明朝赏梅，喝上两盅酒，再去听听小曲，会会老友，吟吟诗文，如此这般悠哉游哉聊以卒岁，这样的日子自是极乐的。但这真的就算得上“田家”的么？文士曰：“是也！”老农曰：“啊呸！”

    要想悠哉游哉，首先便必须有悠哉游哉的资本。这个首要的大前提便是跑出了“田家”之外的。这个资本之于陶渊明先生，便是他家里的那些生财工具。要真没了这些生财工具，陶先生便不得不扛起镢头犁头到那毒烈的太阳下面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了。陶先生毕竟是雅人出身，未必是干农活的好把式。结果呢，田园也许没有变成原始草原，但“将芜”却是肯定的；饭大概是还有得吃的，酒就未必喝得上了；诗大概还是可以吟上两句的，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佳句怕是不可能有了，只剩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类的感叹了。至于那东篱下的菊花嘛，自然是早经枯萎了的。三天五日下来，陶先生非但不会再生“田家乐”之兴，怕还要悄悄敲开那位官员的后门来折下腰的呢。——自然，这样的臆测很有些亵渎了先贤的；幸而我不是陶先生“田家乐”一派的门生，这一层是可以略过的。

    陶先生的时代倒也罢了。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多子是福，又没有计划生育，也不搞义务教育，十个八个儿子到了十二三岁差不多都是可以下地干活了的，倒也可以聊缓家庭经济危机的。但在现在可就不行了，农民也有子女，吃穿住行用之外，还要读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下来，又有哪一个农民家庭背后没有筑着高高的债台的？该先生以为农民不比老师劳累的一大理由是现在的农民根本不需要整天的劳累。我的回答是实在不知道这位先生来自哪片乐土，我所知道的农民家庭若是离开了整天的劳累那是会很快玩完的。在这样的整天劳累之下，又有哪一位农民会以“田家”为乐，会有哪一位农民不将自己的整个生命投入在“整天的劳累”之中以让自己的子女不要再重复自己的“田家”老路而“出人头地”？一定要以田家为乐的那些先生们，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站在高处不知道低处的苦罢了，田家乐又安在？

    还有睡觉。在这里会说起睡觉好像是很有些奇怪的。其实并不。因为该先生说，农民再劳累，但每天总有那么一夜的睡觉，多么惬意。言下自然是说农民是不应该睡觉的，一睡觉就不足以显示其劳累。我实在不知道这先生与农民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竟然想要剥夺农民睡觉的权利，这岂非要谋杀他们了么？睡觉实在不过农民最可怜的休息。在整天的劳累之后，要没有这一睡，天下的农民岂不死绝乎？该先生何如是之心狠耶？退一万步——农民不睡觉——讲，现在好像正是收割小麦的季节的，建议这位先生到那些偏远的山区里真正的农家看一下，又有哪一个不是扯着个大灯泡忙碌到深夜的？要是不幸而碰上了阴雨天气，农民脸上那欲哭无泪的神情怕也不是这位先生似的雅人们所能想像的吧？

    天下的农民们在四十岁之后身体多半都会垮下来的，我们称之为“积劳成疾”；而其他的很多人们在四十岁之后身体多半也会一日不如一日的，雅人们呼之曰“富贵病”富贵而至于成病，实在是值得这些农民们深深地艳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