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起那个女子的尸体,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窗外是两层的围廊,那小二跑到窗口去看,那个男子已经跳到了地面,马上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围观的客人回过神来之后,议论了一番,发牢骚说这客栈杀气太重,纷纷表示明天就要搬走,然后就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那小二见周围没了人,深更半夜的,自己站在刚刚死了一个人的屋子里,满眼是血,吓得魂飞胆散,跑出了屋子。第二天,他们就把那个房间的门窗从外面锁了起来,认为里面有怨鬼。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店伙计脸都吓白了,死活不同意,还说自己已经受不了再在这家店里干活,马上就要另觅生计了。”
建文皇帝听得胆战心惊,声音微颤,问道:
“这么说,那里的确死去了一个女子,可是死得莫名其妙,这和若寥有什么关系?”
徐辉祖道:“问题就在于此。事情远不止刚才臣说的那些。那个店伙计还告诉臣一件事。就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九月初二的夜里,店门都关了,他正在一楼洒扫,突然间闯进来一个人,抓着他就问谁是小二。他一看,正是那个北方人。那人认出他来,便对他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那个死掉的姑娘是被人谋杀的,她从北方的燕山深处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找她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再世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娶了一个亲王的郡主,把自己的妻子忘了个干净,甚至比陈世美还不如,看到弱妻找到京城来,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丑行,便杀人灭口,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你知道这个灭绝人性冷血残暴的丈夫是谁吗?他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御前侍卫,那个红极一时的沈若寥。他真正的嘴脸是什么,你们所有人还被他蒙在鼓里呢。’”
“这……这不可能!”朱允炆和方孝孺忍不住同时脱口而出。
“然后呢?”齐泰问道,“那个小二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事?”
“他说他没有。他说因为出了人命,第二天一早所有的客人就都跑了,当时天又很晚了,店里已经关了门,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人听见这些话。那个北方人说完这一通就走了,从此再没出现过。那小二自己又不是个话很多的人,思前想后,觉得此事蹊跷,他从来不认识若寥,但是他有一些在街上讨生活的朋友和沈大人打过交道,经常对他说起,他印象中沈大人是个很不错的人,单纯又侠义,他很难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所以就怀疑是不是燕王做的圈套,想在天子面前坏了沈大人的名声,把他整下马。因此,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事。之所以告诉微臣,是因为说到后来,臣感觉到他总有事瞒着我,我就把身份亮给了他,告诉他这件事的严重性,问他究竟还有什么话没有完全说出来,让他不要再对我隐瞒真相。他想了好久,把我拽到他自己的卧室里,锁好门,这才都告诉了我。他很奇怪,因为昨天他突然发现这件事传了出去,谣言满大街都是,今天愈演愈烈了。自己一个字也没说过,从九月初一到现在,四个多月都过去了,中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怎么突然谣言就满天飞了。臣就告诉他说,这是燕王在使离间计。若寥,我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了,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办,完全取决于你。你能不能告诉陛下,告诉我们,你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杀人。”沈若寥木讷地说道。
几个重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困惑。
“你的意思是,你确实认识这个女子?你——你确实当时去了情北客栈?”
沈若寥道:“对。我还在家里的时候,她是我的族妹。那另一个人是我的族兄。那天晚上他跑到我家里来,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他说他和晴儿都住在情北客栈,要我过去见他们。我确实去了。”
方孝孺谨慎地问道:“那——你的族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了?”
沈若寥迎着每个人目光;他有些诧异,此时此刻,他却不再慌神,不再惊恐;他竟然会如此平静。
“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我们所在的山寨出了一些变故,我族叔毒死了我爹和族长,就是晴儿的父亲。我以为朝廷都知道?”
徐辉祖道:“朝廷知道的细节,都是燕王向高皇报告的。朝廷只知你族叔作奸,毒死你父亲,逼你逃出山来。至于你族妹之事,朝廷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燕王究竟知不知情。后来呢?情北客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若寥低下头,说道:“我逃出山来,从此和晴儿分开,再无音讯。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到了京城来,她和我族兄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我的下落,所以找过来,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娶她了。我那天和她说了这些,可能是我不会说话——我没有想到,我刚离开,她就想不开自杀了。”
“你既然已经离开了,怎么又知道她自杀了呢?”徐辉祖问道。
“因为我又回去了。我把秋风落在她房间里,回去取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死了。您刚才说,那小二冲进去的时候,没有找到凶器,因为我把他拿走了;因为她用来自杀的,就是秋风。”
方孝孺问道:“她究竟是不是你的妻子?”
“不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娶她。”
“你没有娶她,那你可曾和她有过什么……一些……比较亲密的行为吗?”发问的是黄子澄,因为话题已经有些让人难堪了,自己都问得满脸通红。
“从来没有过。我还没有娶她,又怎么能碰她呢。”
他是如此平静;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撒谎。这件事的真相太可怕,他承受不起。
“我相信如此;”方孝孺道,“何况,刚才公爷叙述那小二重复你那个族兄说过的话,他说‘那死掉的姑娘’,既然是姑娘,却又说是你的妻子,这显然不合逻辑。”
“那她又何至于自杀呢?”黄子澄问道。
沈若寥道:“这……我也说不好,可能她等了太久,我让她失望了。可能是……她为了我,落得飘零在外,无家可回,可是我却拒绝了她。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你曾经的爱人因你而自杀,你还如此平静吗?你不觉得心痛和懊悔?”齐泰问道。
过了好久,沈若寥才轻声答道:
“您的意思,我现在应该在你们面前痛哭流涕,顿足捶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我没有一时一刻从痛悔中脱身过。我一个人承受足够了,我不想伤害秋儿,更不想影响陛下的心情。我也曾经选择躲开,换一个地方,到战场上去,我还能怎么办?”
朱允炆惊讶地说道:“原来如此?朕还奇怪,为什么那天早上你醉酒糊涂地跑进来,急不可耐地催朕立刻把你派到前线去。原来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可是——你为什么选择战场?你完全可以请个把月的长假,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散散心,为什么偏偏要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你——”
天子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了一个念头;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
“若寥,你——你当时……不会是……也想寻死吧?”
沈若寥却笑了,望着朱允炆,浅浅地一笑,有点儿像死人的微笑,让天子毛骨悚然。
“如果我真死了,那倒好了。”
朱允炆焦虑地劝道:“你不该有这种想法。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并不是你的错。姻缘是命中注定的,人奈何不得它啊。你能感到伤心和痛悔,就已经足够安慰死者了,她不会怪你的。”
沈若寥凄苦一笑:“她不怪我,就不会这么干了。她就是想要让我愧疚一辈子。”
“可是你的族兄为什么说是你杀了她呢?”黄子澄仍然有些怀疑。
“这个很好理解,”方孝孺道,“毋庸置疑他的族兄已经加入了燕军,成了燕王的人,所以这件事也就被燕王拿来当作攻击若寥、甚至是攻击朝廷的武器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黄子澄问道,“京城已经一片流言蜚语了,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出了这样不清不白的事,会影响朝廷的信誉,乱了民心啊。”
朱允炆不满地说道:“那都是小人造谣,若寥根本没有不清不白的。”
“可要想证明这一点太困难了,”徐辉祖道,“毕竟,情北客栈深更半夜死了一个北方来的女子,这是事实,而且当时店里的客人都看到了,并不只是一个店小二。现在那些客人有可能遍布大江南北,先前他们并不知道若寥和此事有瓜葛,现在知道了,就会添油加醋地到处乱说了。流言是没法控制的。更何况真相本身也是说不太清楚是非的。”
“不用再想了,”沈若寥淡淡说道,“好办得很,直接把我革职,交给三法司审查,按照《大明律》的规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给民间一个公正。”
朱允炆不干:“朕怎么能把你交给三法司呢?不行。几位大人帮朕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几个重臣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然后,齐泰开口道:
“万岁不愿意委屈了沈大人,可是此事如果不能按律追究责任,朝廷的法令将会丧失威严,天子会失信于民啊。”
朱允炆道:“可是,若寥明明没有杀那个女子啊,就算是三法司立案,也不能定他什么罪。”
“既然这样,陛下又何必担心把他交给三法司呢?”徐辉祖道,“臣倒觉得,若寥自己的建议是最好的,只要他确是清白的,只有合法公正的审案程序才能真正让百姓相信他无罪。”
方孝孺也有些迟疑:“话虽如此,可是这样一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必然要完完全全地公之于众,令人难堪且在其次,若寥必定要背上负心薄幸的骂名,难保不会有好事之徒再扯出当年沈如风的旧事来,质疑天子违背太祖遗命,指责朝廷任用恶少。”
沈若寥低声道:“还是请陛下降旨吧。”
“你要朕降什么旨啊,”朱允炆愁道:“朕不能平白无故就这么罢免了你,把你定罪啊。”
“那也好办,我自己去刑部。”沈若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方孝孺急忙拉住了他。
“你别着急。陛下,臣倒有个办法。可以让若寥自己上书请求辞去一切职务,陛下答应他等到查明真相之后,再让他恢复职务。这期间若寥可以就在家里闲居,三法司照样审案,反正没有定罪,不必非得把他关到大牢里去。”
齐泰摇头道:“臣以为不妥;如果沈大人主动上书请辞,反倒好像他问心有愧,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陛下可以下诏将他免职,同时允许他在家休假静养,等待案件审理的最终结果。”
朱允炆犹豫地看了看二人,难以决定,便向魏国公求助:
“太傅大人看呢?”
徐辉祖沉思片刻,道:“臣更赞同方先生的建议。若寥即便没有命案,可是身为天子身边的近臣,不知考虑后果,惹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来,给天子平添烦恼,又给陛下和整个朝廷的形象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无论如何他是应该负责的。若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可能没有犯罪,但是你一定犯了错。所以,你应该主动上书辞职,请求天子准许你回家闭门思过。”
其他三个文臣不约而同地点头,异口同声说道:“公爷所言极是,这也正是我的意思。”
沈若寥轻轻答道:“我懂;就算皇上不罢免我,这事闹这么大,我自己也没脸出家门一步了。我马上就写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