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也不苟活。要么背叛你的前妻,要么背叛你的爱情;要么背叛你的燕王,要么背叛你的理想。总之都是背叛,反过来说也都是忠贞。”
沈若寥叹道:“谢谢你的好心;但我跟你说这些的意图,并不是让你明白这个。”
“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后我不缠着你就是了。”铁柳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好像有些生气,或者是难过,脸上一片阴影。沈若寥也没有别的办法。他重新握住了桨,慢慢地向岸边摇回去。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远远地,湖心岛历下亭中,一个人一直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凝视着他们的小舟。
铁铉目送二人远远地划回岸边,上岸离开,默默叹了口气。身后,老秀才高巍还在继续摇头晃脑地吟哦:
“……焚烧贼众之楼橹,擒获巨寇之尤奸。是日也,天地昼晦,剑戟声寒,湖水为赤,原野而丹。彼既智穷而力尽,我固守不动如丘山。乘夜遁去,弃甲奔还。闻风声而鹤唳,已破胆而推奸。备胜事报四方唇齿之国,具捷音奏九重仁圣之前。”[1]
声音停止了。满座人都期待地望着铁铉,想听布政使大人点评。
铁铉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叹道:“好,好啊,好一篇《退敌乘喜宴乐水心亭赋》。须臾而就,高老先生真有子建、宋玉之才。老先生可知道,铁某最喜欢的是哪句吗?”
高巍道:“高某实不知。”
铁铉道:“‘心期子房,志慕仲连,修书只尺,欲屈强燕。’老先生年高而志愈奇,铁某当请书此言于奏表中,面呈圣上。”
高巍慌忙起身离席,道:“不敢当不敢当;铁大人不弃,老朽已是受宠若惊啦。”
铁铉笑道:“不过,铁某对文章还另有一小小意见,敢说与老先生?”
高巍拜道:“承蒙赐教,不胜感激,愿闻其详。”
铁铉道:“燕军围困济南整整三个月。老先生言‘是日也’,是欲言济南退敌之快。铁某对此稍有些不同意见。在我看来,这一仗很艰苦,百姓和战士们都做出了巨大牺牲,三个月何其漫长难熬,如果将战果夸大为一日而就,天子见了虽然欢喜,却不能感受到军民付出的沉重代价,只道是守城官员及将领个人的功劳。我们赢了,燕军却并没有多大损失。我们只是守住了城池,并没有削弱燕军的实力。后面的路还很长,后面的战争会更加艰苦。如果对这样勉强的胜利夸大战果,而对其中的艰难与挫败避而不谈,朝廷会麻痹,会沾沾自喜,这样对后事会十分不利。铁某愚见,还望老先生斟酌。”
高巍听罢,重重拜道:“铁大人才真是远见卓识,以民为本啊。高某惭愧,一定会修改的。”
宴散后,众人陆续乘舟离开了湖心岛。铁铉离开了历下亭,依旧在岛上站着,心事重重地慢慢踱着步子,一面伸手轻轻抚摸着亭边树立的那块墨色冰凉的石碑。
石碑上题了杜甫的一联诗: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盛庸也没有离开,站在他身边,望着碑上的字,轻轻念了一遍,叹道:
“济南确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啊。铁大人,多少年后,后人知道的济南名士中,也会多一个铁公鼎石的。”
“我?”铁铉微微一笑,“开玩笑,我又不是济南人。”
“曾巩也不是济南人,现在还不是一样在南丰祠里,呶——”盛庸说着,手便指向了北岸的南丰祠。
铁铉笑了。“盛侯爷,我铁铉安敢自比曾巩?如果有朝一日,铁某之名真的有幸挤入这‘济南名士’的行列,你盛侯爷的名字,一定在我之前。”
盛庸哈哈大笑:“绝不可能!铁大人,末将敢与你打赌。”
铁铉风趣地回应道:“打赌不难;只是这赌注最后,该由谁来敛呢?铁某总之是等不到那时候。”
盛庸不甘示弱:“那就立下明文,交给儿孙来办。”
“好啊,”铁铉欣然道:“我要你盛侯爷济南守城的头盔。”
“我要铁大人亲笔写的山东参政谕济南军民告示。”
“哪天的?”
“就要封城备战告。”
“没问题,回去我就把这个打赌白纸黑字写下来,咱俩可都得画押。”
“还要证人。”
“简单,就找沈若寥好了。”
铁铉随口说出沈若寥来,突然微微一愣。
盛庸没有察觉,兴奋地说道:“不如让沈大人也一起打赌好了。将来‘济南名士’里肯定也有他的名字。”
铁铉摇摇头。“算了,他毕竟终究是天子身边的人,从来也不是地方官。你扯他进来,小心成了话柄,落个结党营私的名,还不够给他找麻烦。”
盛庸挠了挠头:“也是啊;我毕竟是行伍出身,远不如铁大人周全。”
“咱们回去吧,马上找到他。”
盛庸笑道:“大人比我还性急呐?”
铁铉笑道:“那当然;侯爷别忘了正事,咱们还要跟他商量进京的事呢。”
盛庸一拍脑门儿:“对头!你看看我——”
铁铉手头还有大量公事要托付下去,进京的行期于是定在了两日后。这两日,铁铉忙得焦头烂额,虽然眼前始终飘着那日沈若寥和女儿泛舟湖上的影子,却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找沈若寥谈。
临走的晚上,铁铉终于闲了下来,把沈若寥单独叫出来,二人一起驾舟,登上了湖心岛。
铁铉围着历下亭转了一圈,停在了石碑边上,又一次伸出手去,永不烦腻地抚摸着上面的铭文。
沈若寥在边上站着,不明所以。
许久,铁铉开口问道:
“若寥,你说,曾巩可以算得是个济南人了么?”
沈若寥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意思。
他道:“那您说,诸葛亮究竟算琅玡人,还是南阳人,甚至是成都人?”
铁铉愕然:“你的意思是——”
“只要济南百姓愿意当他是济南人,他就是济南人。”
铁铉沉思片刻。
“那你觉得,按照你的定义,你算是北平人,还是应天人?”
沈若寥吃了一惊,考虑了良久。
“我只怕——哪儿的也不算。”
“那我呢?”
“您?”沈若寥不假思索,“济南百姓肯定乐意把您当曾巩看待。”
铁铉道:“如果燕王这次攻破了济南,杀了我,也许千百年后,世人会把我的名字和济南连在一起。取义成仁总是容易;可是要想真正成为曾巩这样,难啊。”
沈若寥笑了:“对常人来说当然难了;可是对您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你的意思,我就不是常人?”铁铉的语气有些幽幽。“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一个鼻子两只手;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有菜想吃肉,有肉想喝酒;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功名利禄,患得患失;我不是也和常人一样,离不开妻儿朋友,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而睡不安稳?”
沈若寥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鼎石兄……”
“若寥,我的女儿什么心思,我这个当爹的最了解。她说也罢,不说也罢,哪怕瞒得过她母亲,都瞒不过我。她大了,终归要嫁人。跟了你,总比跟我不了解的人强。我从小惯着她,现在突然这件事硬要拗着她,即便可能,也决不是好事。她非你不嫁,我所能做的也只有给她准备嫁妆。对她我已经无可奈何;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让她受了委屈,我一定找你拼命。”
沈若寥轻轻说道:“鼎石兄,我不会娶柳儿的。我已经娶了妻;娥皇女英是不切实际的理想,即便能够实现,也只能是男人乐在其中,对女人来讲不公平。我不会为了柳儿赶走秋儿,也不会为了秋儿委屈任何女人;所以我根本不能再娶。你如果真的了解我,你就不应该有这种念头。”
铁铉道:“对啊;你以为我愿意有这个念头。既然这样,你告诉我我这个当爹的该怎么办?你不想娶她,我也不想她嫁你。可是她现在离不开你,不是天天陪你在这儿划船唱歌;除了我以外,她从来不曾当着任何男人唱过歌。”
沈若寥默然良久。
终于他开口道:“这次回京之后,我就不再回来了;就算再上战场,我也不来济南了。”
铁铉有些惊讶:“我可不想听你这么说。”
沈若寥道:“鼎石兄,济南只要有你在,就会永远固若金汤。这里其实并不需要我。我回京后,会自己跟天子和大将军讲清楚。再有任何调动,我都不会再走进济南了。”
铁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后悔。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若寥,我虽然不愿意柳儿作二房,可还是愿意把她嫁给你。我可没想到,你一心就想走开,反倒像我对不住你。你这样我能安心吗?你是不是根本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沈若寥心烦意乱:“鼎石兄,我不是因为你。我做梦都不敢梦见你愿意跟我做朋友,我怕自己高攀的幻想对你都是种折辱。我何尝不愿意?可是方先生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你们不也是一直相隔千里,只能书信往来。鼎石兄,你相信我,也相信柳儿;其实今天在船上,我已经把话都跟她讲明白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但是这好起来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我必须离开,在她眼前消失一段时间,直到她彻底平静下来。所以我不是因为你说什么才一心要走,我早就决定了。”
铁铉沉默地伫立了半晌。
“好吧;”他说道,“我们回去吧,早早休息,明天一早就要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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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端仪《立斋闲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