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也。燕王恨我入骨,必欲灭我,且一旦得知大将军并未随军,更生轻敌之心,定然挥师来犯。如此便可将燕军诱入魏国公与大将军预先设定的交战处;燕军长途奔袭,屡屡受骗,我军则以逸待劳,更兼东昌周围有诸多重镇为应,而大将军与魏国公、铁尚书亦于此刻从外夹击,十面埋伏,一战而败燕军。”
诸将闻言,都沉默片刻;孙霖问道:
“城西扎营,是何用意?”
“这个——目前尚不能明言。待到时机成熟,自会告诉列位将军。”
唐礼皱眉道:“大将军的意思,我们二十万大军就坐在这里干等燕军过来?大将军也是庸才;我们偷袭燕营,两面夹攻,一战可定胜负,省去多少麻烦;就算等到日后燕军过来东昌与我们交战,还不知道能不能赢呢。这算是什么远见?”
沈若寥道:“唐指挥,夜袭燕营,德州守军毫无所知,根本算不得两面夹攻。而况,我大军不在德州,而大将军在,难道燕王久经沙场,就不知防备我有两面夹攻之计?就算他偶有松懈,我军如何料定便是今夜?若非今夜,则我偷袭不成,反不如在此按兵不动。再者,乘夜偷袭,只要大将军瞅准时机,德州守军一千精兵出城夜袭足矣,何劳我二十万大军赶二百五十里路过去?我奉大将军命帅军驻扎东昌,正要以逸待劳;现大军方才安营,刚过半日,又要起营回军,狂奔二百五十里,劳师动众,只为了一个一千精兵便足够成事,而二十万大军却毫无把握的袭营。大将军未必远见,却也总比这套逻辑要强百倍。”
唐礼愠怒,却一时找不出话来辩驳。何福忙说道:
“左将军言之有理。欲速则不达;想来如有偷袭机会,大将军定不会放过。我们就在此处厉兵秣马,等待燕军就是。”
众人没有再异议。
连着三日,探马报燕军一直都在攻打德州;沈若寥并没有收到德州大将军发来的任何消息。他知道德州守备坚固充足,也相信大将军的本事;然而三日没有消息,还是让他惴惴不安。原以为燕王发现盛庸在德州,便会立刻挥师南下,在德州的逗留不会长于一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该派一路人马回去支援。他每日不是巡查营寨,就是在东昌城防上转悠,四处张望,闭口不对任何人吐露他的不安之绪。
十一月七日午后,谍报送至东昌大营:燕军上午绕开德州城南下,向东昌扑来。沈若寥接报还不及思索,第二封谍报又到:大将军见燕军离开,引兵来追,中箭坠马,被手下救回城中。燕军随即掉头追回德州城下。
沈若寥闻讯大惊,一把抄住那个巡哨骑兵的衣领,吼道:
“什么?!大将军中箭坠马?!”
“是。燕王亲自断后,张弓连射,大将军引兵在前,中箭坠马。”
“伤在何处??”
“……属下不知。属下亲眼所见,大将军坠马,被手下将士奋力救回城中,燕军追回城下。其时我们已被燕军发现,只得火速逃离回来报信。”
“回去再探!务必探知德州守军情况,大将军受伤细状!”
逻骑领命而去。陈晖起身道:
“左将军,大将军受伤,燕军又追回了德州城下,德州危矣;还是回师救援吧;哪怕只是分兵前去也好。我请自领两万人前往德州解围。”
庄得、楚智同时站起来:“我与陈将军同去!”
沈若寥看了看诸将,十分郁闷。先前,要不是因为盛庸已经定下计划,知道自己只需按计划行事,他根本不敢受了尚方宝剑,独领二十万大军过来。眼下生出这般变故,他又该如何应对;各种可能性,任何后果,都要由他来面对承担。
或许潜意识里,他希望着有今天;毕竟,谁能担保军情一切都如计划?然而眼下终究不是紫金山下的演习,不用顾虑失败。随机应变,谈何容易。他当初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大胆地应了盛庸,来挑这满是刺的大梁?
沈若寥不敢多想这些,生怕多想反而令自己乱了方寸。他开口道:
“先不要动;且等德州来报。”
“什么?为什么?”庄得惊叫道。
“德州情况尚未可知,不能轻举妄动。”
“难道要等到燕军破了德州,才叫可知吗?”唐礼反问。
沈若寥虽有理由,环顾诸将神色,却难以启齿,更知道自己总也说不服这些人,索性懒得说,只道:
“且等来报。任何人不许擅自离营;违令者,休怪我不留情面。”
焦虑不安中过了半日。很晚,逻骑才回来,报说燕军又攻德州,德州守军坚守如初,城防上不见大将军影,亦不见葛进将军。燕军攻势亦不甚急。
“左将军,现在如何?”陈晖问道。
沈若寥看了看何福。这一整天,从始至终,老将何福未发一言。他有些奇怪。
“何将军,你看呢?”
何福看了看众将,缓缓说道:“虚虚实实,真伪难辨。莫如按兵不动。”
沈若寥道:“我意也是如此。燕军若真想破德州,正该趁大将军受伤之际,加紧攻城才对;或者,燕王想以德州为诱饵,让我发兵过去,他于中道设伏,则更会加强攻势。可如今燕军攻势反不如前,其中必有缘故。”
“可是,大将军怎么办?德州又怎么办?”
沈若寥沉思片刻。
“燕王本已南下,只因大将军中箭,才又折回德州城下,却不抓紧时机,只作缓攻,是为了探听虚实——”
他突然停住了。一时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神,目光闪烁。
众将等了少顷,不见动静。何福纳罕地问道:
“沈将军?”
沈若寥回过神来,笑道:“我们无须发兵,只要在这里耐心等候燕军。德州不会有事。”
“这……何以见得?”
“大将军伤轻,则德州城防无忧;大将军伤重,则德州更非缓攻可图,否则拖延时日,大将军伤愈。燕王不会不知个中利害。大将军若箭伤致命,危在旦夕,则又非我所能救。燕军即便占据德州,也没有太大所谓。几个月前燕军也曾占领德州,济南一败后也只能丢弃。燕军起兵至今,虽然数胜,然而从不留重兵守其所得;其所破真定等大小城池,兵去旋复为朝廷守。至今所有,仍不过北平及周边诸镇而已。燕军取了德州,我尚有二十万大军在此候战,若此战得胜,则德州沧州皆可复得。何况,从目前来看,燕军根本无心取德州,在德州磨蹭,只是试探虚实,很快又会南下。”
诸将面面相觑。“左将军就如此有把握?”
沈若寥道:“不日便可得知。我等还是遵照大将军之令,只在此处耐心等待决战。”
唐礼耸了耸肩:“但愿大将军此刻不是在病榻上后悔,怎么当初放心让左将军带兵过来。”
说罢,他便起身走出了大帐。诸将也纷纷离开,一面都怀疑地摇头叹气。沈若寥无可奈何,也只好不予理会。然后,他意识到众人都已离开,唯独何福还在。他抬起头来。
“何将军有话对我说?”
何福神秘地笑了笑,走近前来。
“沈将军对自己的判断,也没有多大把握啊?”
何福看穿了自己。沈若寥顿时觉得脸颊有些燥热。
何福道:“按兵不动,目前来讲,虽然保守,乃是稳妥之举。燕王老谋深算,必有诡计;我军兵少,再分兵来回奔波,本非上策。”
沈若寥叹道:“何将军真知我心也。我本来兵书就读得很少,实战经验则更少。眼下身临其境,责任重大,实在是……没什么智谋,也更没有信心。若非大将军已然定计,我怎敢带兵过来。现在临变而不知应变之策,还需何将军多多指教才是。”
“末将看来,沈将军心机缜密,虽然年少,却见识过人,岂可说没有智谋。只是信心确有不足。为将者须先立威,威立而后能有信,威信著而后能服众。今将军虽有尚方宝剑在手,居左将军之位,代行大将军之权,却没有威信。依何福之见,将军宜先立威;以将军才德,威立则不难取信于诸将,服众则易也。将军若不自信,如何立威?至于经验,将军天资过人,少经磨练,经验可足恃。更重要的,将军毋须惧怕打败仗;将军既非妒贤嫉能,刚愎自用之人,亦非优柔寡断,毫无主见,虽有败仗,莫可毁誉。”
沈若寥苦笑道:“我非为了名誉,只是二十万大军性命及天子安危都系于我手,这败仗岂是打得起的。”
何福笑道:“便是燕王,也经常吃败仗;末将也常有败军之役。朝廷大军北伐以来,于真定、北平、白沟河皆大败,两易主帅,损兵数十万计,燕军日壮,然而至今仍在山东纠缠,打不过黄河去。胜败乃兵家常事,今东昌一战并不足以定天下,将军仁慈可贵,但切要放宽心,莫让谨慎约束了自己。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打了胜仗,也难免横尸遍野;必要的牺牲,与胜败无关。”
沈若寥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何将军指教,晚辈受益匪浅,感激之至。然而诸事说之明白,行之则如涉泥淖,我也只有不断尽力争取而已。何将军日后但有意见,还望不吝赐教。”
何福忙行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左将军谦恭礼下如此,何福敢不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