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像以前一样,还在北平的时候。又如何可能还如以前一样。我已是这样的我,你还依然是那样的你。此时此刻,我们之间,已是咫尺天涯。我只能依然做我该做的事,而你也必然依旧要走你一直在走、一直想走的路。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感觉一股窒息已经涌上喉头。他咬了咬牙,把那股强大的压力生生咽下去,一时间仿佛心肺都已在那压力下崩裂,胸腔里只是剧烈的震痛。而他只能忍,独自默默地忍受。没有任何人可能知道;没有任何人可能理解。
他说道:“张玉将军,你一直是我除了燕王之外,最敬重的人。”
张玉道:“你若真的敬重我,就请现在杀了我。”
沈若寥望着他,毫不吃惊,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张玉道:“张玉宁死不折辱于狱卒之手;甘愿死在战场之上。沈将军若心中仍念旧情,就请成全张玉此愿。”
沈若寥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攥紧秋风,苦熬了良久,叹道:
“好吧。就依将军。”
说罢,他转身要走;张玉却突然叫住他。
“沈将军莫走;难道要张玉死在这些小卒手里?士可杀,不可辱。若非将军在此,张玉今日未必杀不尽你二十万大军。张玉自知非将军对手;若将军亲手杀我,张玉引颈就戮,死得其所;若将军不肯,张玉现在就拾起这长槊来,继续拚杀,直到力尽而亡,决不待死于刀下。”
沈若寥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身,大惊失色地望着张玉:
“什么?!”
张玉毫不避缩地直视着他,坦荡地说道:
“沈将军若不想你军中继续死人,就请现在此地亲手杀了张玉。否则,张玉誓将血战到底,决不放弃!”
人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沈若寥惊骇地望着张玉,再也无法掩饰他内心此刻的绝望和脆弱。
“张将军!——若寥……实难从命!”
张玉笔直地看着他,轻蔑地一笑:“不愿意?这倒也好办,将军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且任你手下士兵继续横尸便是。”
“张将军,我不愿加害将军,将军又何苦如此相逼太甚?”
张玉仰天大笑道:“沈将军不是对我燕军俘虏,酷刑相加,断其指决其目,眉头都不皱一下,怎么现在反而胆怯了?——噢,对了,我懂了;沈将军令手下军士施以毒刑,并非亲自下手。眼下也是一样,想要你的战士来替你杀人,你却落得两手干净。你若真顾忌落下背信弃义之名,当初何必投靠朝廷,现在又何必不索性放了张玉去寻燕王?”
二十万大军都在静静望着。沈若寥已经走到绝路尽头,再无选择。
他平静下来,心灰意冷。他下了马,走到张玉面前,伸手抽出秋风。
“请将军下马拔剑。”他淡定地说道,“若寥乃军人,并非刽子手。我只杀敌兵,不杀囚徒。”
张玉想了想,下了马,拔出随身佩剑来。
“如此更好;大恩不言谢。张玉死亦瞑目。看剑!”
一剑如雷,当胸劈来。张玉本非沈若寥对手;更何况此时此地,沈若寥心痛已极,唯求速速了结这一切。秋风横当张玉之剑,牢牢卷住剑刃;饶是张玉有万斤之力,翻转之间,全部力量都被弹回到自己身上,顷刻失足跌仆。二十万大军尚未看清张玉如何跌倒,秋风一剑直下,闪电般没入张玉脑后,瞬间已破喉穿心。
这一剑何其之快,张玉尚未觉出跌仆之痛,就已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他趴在地上,仍是跌倒时的姿态,右手尚且紧握着长剑,铜铃般的怒目依然圆睁。张玉死亦瞑目——他却还根本来不及瞑目。
沈若寥松开秋风,眼前一片巨大的阴影昏天黑地铺盖下来,重重砸到他头上,一时间他两耳嗡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眩晕过后,冲天的火光、兵器的反光又重新闪现,人声、马声、火的声音,渐渐回到耳边。他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坐在地上,扶在陈晖和几个士兵手里,大家都焦虑地望着他。
“将军!你怎样?”
胸口闷痛。他捂住胸口,难以自抑地咳嗽了几下,喘了口气;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许久,他才恢复些了自控,虚弱地说道:
“我没事。”
陈晖安慰道:“将军一剑,先断其神经,又立毙其命,干净利落,张将军死得毫无痛苦。将军已是仁至义尽,何必自苦。”
沈若寥扶住额头,轻轻说道:
“陈将军,帮我……帮我把剑拔出来吧。我实在没有力气。”
陈晖把仍然深深插在张玉颈后的秋风拔出来,收回沈若寥鞘中。正在这时,一个骑兵冲了过来,喊道:
“报将军!燕王率燕军小股人马,突破何福将军防线,向北窜去!”
沈若寥闻报,挣扎了一下,站起身来。陈晖忙扶住他。
“将军体力不支,莫如先回城中休息,待我等前去追击便是。”
沈若寥用力摇了摇头,非为否定陈晖,只为了使自己头脑清醒起来。
“我没事。”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张玉尸首,沉默片刻,道:
“去取块垫马鞍的革皮来,给张将军盖上,先不要动他。将俘虏的燕军集体圈在大营之内,速速清点人数报于我。”
很快人数报上来,南军共擒获燕军马步兵合计五万。至于层叠横卧的燕军尸首,约有十万之众,多为骑兵,一时难以数清。沈若寥下令,将全部俘虏斩杀。
何福、陈晖问道:“燕军大败;我军现在怎么办?”
沈若寥道:“燕军尚余十五万,虽为零散逃窜,很快便会重新聚集在燕王身边。燕王手中还有此十五万人,必不肯轻易罢休,需得再破他一阵,才能彻底把他赶回北平去。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我们立刻乘胜追击如何?”
沈若寥道:“不忙。燕军仅剩步兵,又不肯罢休,必不会走远。先让战士们沃洗小睡片刻。四更时架火造饭,五更出兵,北上直捣魏家湾。”
五更点过,南军大军离开东昌,向北急袭而来。黎明时分,大军已近马颊河南岸,先锋哨来报,已追上燕军,燕军此刻正在河北岸魏家湾整顿人马,似有回枪之意。
沈若寥命南军士兵衔枚,马蹄裹布,悄无声息地向河边压去。
到了岸边,望见对岸燕军的火把。沈若寥观察片刻,挥剑下令道:
“擂鼓渡河!”
南军鼓声倏起,如雷霆炸响。正在北岸的十余万燕军大吃一惊,正要出击渡河南军,却不料身边树丛灌木之中伏兵骤发,五千精骑从平地一跃而出,洪水一般向岸边杀了过来。孙霖已经一马当先,冲入了燕军阵中,马蹄及处,挥刀便砍。
燕军仓皇应战,顷刻间已毙命甚众。待到燕王把混乱的燕军重新组织起来之时,南军二十万已在沈若寥带领下顺利渡过河来,四面包抄,又将燕军围到了里面,骑兵在先,步兵在外,新一轮屠杀开始。
天渐渐亮了起来。燕军苦苦鏖战,步兵抵挡南军骑兵,人数越来越少。燕王此时终于萌生退兵之心,随即率众向西北方突围。
朱能、谭渊护着燕王,拼命撕开一个口子,便朝西北方奋力逃去。西北方向乃是临清所在,亦是眼下对于燕军来说最近的出路。二十万南军大军在脚后跟上紧追不舍,继续冲杀。
南军重重相逼,燕军一路且战且退,行走极为缓慢。正午时分,才远远地望见了临清城。燕军心中希望大增,勇力也顿时增添不少,奋力一挣,从南军铁骑下挣脱出来,将南军甩下一小段距离,疯了一样狂奔到临清城下,大叫快开城门。
燕军将士在城下望眼欲穿,却望见朝廷大军的红旗在城头立起来。一面大旗上赫然印着一个盛字。燕军还没来得及思索,盛庸却在女墙上微笑地望下来,身后跟着楚智和唐礼二将。
唐礼望着下面的燕王,得意地笑道:
“殿下认得平燕大将军乎?认得唐礼乎?认得楚智将军乎?殿下中我左将军之计矣!”
燕王望着城头三人,惊骇未定,身后二十万南军已经掩杀过来。盛庸见势,立刻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亲率骑兵从城中冲杀出来,转眼间便和朝廷大军一起,又一次将燕军夹在重围之中。
所剩十万出头燕军此时已是哀鸿遍野,魂飞魄散。燕王这一回不再恋战,拔众掉头向西南方窜去。此时此刻,馆陶是燕军的唯一生路了。
二十万朝廷大军从东昌一路穷追不舍,燕军沿途死伤无数。就这样追击了一天一夜,南军又斩杀了六万多人。二十七日下午,燕军好不容易艰难地逃到馆陶地界之时,仅剩下几万人。追兵还在后面滚滚而来。突然迎面馆陶城方向,杀出一队骑兵,迎头向燕军扑了过来。
几万燕军望见来军,竟然绝望地坐地嚎啕起来。燕王回头望了望瞬息即至的追兵,暗叹今日休矣,朝廷大军处处埋伏,是非要将他赶尽杀绝不可。
那迎面而来的人马转眼到了近前;当头一将却大叫道:
“父王莫惊!姚大人派孩儿来接应!父王快随孩儿进城去!”
几万燕军喜极而泣。燕王大喜过望,立刻领着绝处逢生的燕军在朱高煦护送下,飞一般奔逃入馆陶城去。
朝廷大军追至馆陶城下。盛庸问道:
“你看怎么办?”
沈若寥道:“馆陶不必取。燕军穷途末路,暂避于此而已。燕军精锐已然丧失殆尽,不能再战,定将北还。且与平将军、吴侯爷联军,堵住他北上归路即可。”
盛庸点点头道:“正合我意。真定二十万兵马已在威县、深州及卫河沿岸各处布下重兵严阵以待。这一仗大获全胜;你我且暂各收兵回去;你回东昌清理战场,休养时日,我还需赶回德州布防。”
沈若寥收兵回到东昌来,已是晚上。袁宇正指挥东昌守军清理城外战场,见大军回来,忙安排在城里住下。
谷沉鱼做了晚饭送进沈若寥房间里来时,沈若寥正疲惫不堪地躺在榻上,仿佛患了大病一样。
“我没胃口;端走吧。”他扭过脸去,绝望地说道。
谷沉鱼道:“我知道;我做了很清淡的蔬食。将军鏖战了三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好歹吃一点儿。”
沈若寥仍不动,只重复道:“端走吧。”
谷沉鱼道:“袁将军差我来问,燕将张玉的尸骨,将军打算怎么处理?”
沈若寥沉默了好一会儿;头颅里像灌了铅。
他低声道:“寻好点儿的棺木装殓了,待燕王回了北平,送灵柩回北平去。”
谷沉鱼道:“将军认为燕军能回得了北平?”
沈若寥道:“由馆陶至北平,尚有真定二十万大军守候他几万燕军。这一仗打到这个地步,哀兵必胜。燕王肯定能回北平。”
谷沉鱼道:“那卑职这就去禀告袁将军。这些我先端走了;将军什么时候饿了,随时告诉我。”
谷沉鱼退出去后,沈若寥便闩了门,熄了灯,躺倒下来。
漆黑一片;他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望着上面的房梁。什么也看不见。他又看到了那个夜夭山千年不遇的夜晚晴空,静谧、静谧的,密布的群星,墨黑的夜空。
夜半时分,他却突然被噩梦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都是冷汗,冷到结冰;张玉死去的铜铃般圆睁的双眼就在眼前瞪着;那梦里溅上的一头一脸的鲜血,此刻还在冰凉冰凉地到处奔流。他伸手去擦脸,眼泪却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如秋水决堤,湿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