亟欲痛哭一场,紧紧抱住华云龙,低声啜泣,刹那泪水已湿透了华云龙的衫袍了。
华云龙手抚她的秀发,柔声劝道:“不要哭,不要哭”
一时间,他也浑忘所以了。
半晌,阮红玉始逐渐恢复平静,埋头问道:“你好。”
华云龙垂首道:“我很好,你也多多保重。”
见她仍旧紧抱住自己,仿佛只要一松手,自己便会杳然而逝,遂又说道:“我们坐下来说。”
阮红玉在他怀中点一点头,缓缓松开藕臂,目光转动,已见这间屋子似是明间,未设衾褥,一桌四椅,桌上燃着一根细烛,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十分萧条。
他心中一酸,暗忖:“她不应该住在这里。”
阮红玉见他打量室中,微微一笑,道:“我喜欢这样,清爽些。”
华云龙强笑道:“夜已深了,你这样于体有损。”
阮红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想睡。”顿了一顿,道:“其实也没有关系,你看我不是很好。”
华云龙凝视着她清减至极的玉靥,心中又痛又怜,怔了半晌,道:“你瘦了不少。”
阮红玉淡然一笑,摇一摇头。华云龙也不知她是指没有瘦损,还是没有关系,怔了一怔,柔声道:“你要”
阮红玉忽然岔开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华云龙知她不欲多谈此事,道:“是令师领我至此。”
阮红玉早知必是如此,问问只为转开话题,点一点头,道:“她老人家现在何处?”
华云龙暗道:“我至精舍外,便未注意他事,想这位前辈关心徒弟,必藏身一边。”
正欲开口,忽觉风声飘然,烛焰摇幌,程淑美已立于室中。
阮红玉悲喊一声,道:“师父!”
纵身投入程淑美怀抱,哀哀痛哭。
程淑美也目噙泪珠,默然抚着阮红玉的秀发。
寂续半晌,忽听程淑美道:“玉儿。”
阮红玉泪面一仰,道:“师父有何吩咐?”
程淑美见她人比黄花瘦,不禁心头一酸,强颜一笑,道:“你先进入内间,为师想与华公子谈谈。”
华云龙心头一跳,暗道:“她是要我将阮红玉的事,摆明一谈了。”
阮红玉也猜出了,将头一摇,道:“不!”
程淑美一怔,佯怒道:“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阮红玉忽然悲声道:“师父,咱们回关外吧,徒儿已厌倦中原了。”
程淑美苦笑道:“傻孩子,你难道准备跟为师一辈子?女孩子总要”
“嫁人”两字,咽住未说,是怕阮红玉失身之后,闻之不安,这却欲盖弥彰,阮红玉更觉心酸,哭道:“徒儿愿侍候你老人家一辈子。”
程淑美叹道:“为师不要你侍侯。”
阮红玉香肩抽动,道:“师父如不要我,徒儿就随便找一处道尼庵,出家算了。”
程淑美促声道:“玉儿”
阮红玉哭道:“不然就在这里也行。”
华云龙一旁见状,也不由垂泪不已。
只见程淑美楞了一楞,忽然移目瞧他,双目之内,寒芒逼射,道:“华炀!”
华云龙心头一震,应了一声。
但听程淑美寒声道:“你可知我徒儿何以如此?”
华云龙泪道:“晚辈罪不可赦。”
程淑美道:“那你对我徒儿,得做一个交待。”
华云龙满面犹疑,迟不作答。
他固为情,却更重情,阮红玉的失身,在他目中,乃微不足道的事情,只是就此承诺,将置蔡薇薇于何地?他与蔡薇薇相聚日短,亦无啮臂之盟,却也说得上心心相印了,若论娶妻,实当是蔡薇薇,况他再放浪不羁,那庭训之严,婚姻事大,岂容他一意孤行,而信口作允,事若生变,又待如何?他虽是行事难以捉摸,却非同不诚无义,寡诺轻信之辈,华天虹至诚君子,白君仪至情至性,遗传有自,教养夙奠,故沉吟再三,难以作答。
忽听阮红玉哭道:“师父,徒儿此生但愿常伴青灯红鱼”
程淑美叱道:“此事由师父作主,你少插嘴。”
阮红玉哭道:“师父如逼徒儿嫁人,那就是要徒儿去死。”
程淑美凝目望住华云龙,道:“你速速说个明白”
华云龙顿了一顿,道:“晚辈”
想起父亲严令的面孔,祖母峻毅的声音,不由呐呐难以为继。
忽听阮红玉悲喊一声,道:“师父,恕徒儿不孝了。”奋力挣出程淑美怀中,一头撞向壁角。
阮红玉岘山别后,由琪儿陪同北上,恰逢程淑美挂念爱徒,南下中原,于睢宁相遇。
程淑美见爱徒惨状,惊怒交集,追问之下,阮红玉却坚不吐露,还是从琪儿身上,约略得知。
她知爱徒所以如此,是为了一个华家弟子名炀字云龙的,要使爱徒欢乐,只有令华云龙要她,或许可以,故搁下报仇的事,将两人安顿淮阴,即漏夜赶至金陵。
她也知道事同登天,实是千难万难,无奈为了爱徒终身幸福,也就罔顾一切,强逼华云龙就范。
阮红玉对于华云龙,虽是情深一往,相思难禁,只是失身之后,自惭败絮残花,不堪再论,早不奢望华云龙能娶她,誓死不嫁,也是真心,程淑美逼华云龙承诺之际,她心碎肠断,自艾自卑之情,亦达极点,故猛然求死。
只是放着室中两名顶尖高手,如何容得她死?
华云龙身形一幌,已将她抱入怀里。
阮红玉武功废去之后,体虚逾常人,刚才那一阵挣动,已支持不住,被他抱住,登时晕死过去。
程淑美见她宁死不嫁之态,再想起华家在武林中地位,想起阮红玉的失身散功,刹那万念俱灰,猛一跺足,恨声道:“罢了!罢了!”
忽由华云龙手中夺过阮红玉,掠身出窗上屋。
华云龙先是一怔,继而蹑迹而上,颤声道:“前辈,阮姑娘”
程淑美扭头凛然道:“你再追来,休怨贫道无情了。”
华云龙闻言一呆,程淑美冷冷一哼,向北疾掠而去。
华云龙暗暗忖道:“妈同娘最宠我,断然无虑,奶奶及爹爹处,我死缠活赖,又说明个中经过,这一关想来亦可通过,薇妹纯良,必可恕我的过失,体谅我的处境。”
心念电转,衔尾疾追,高声道:“前辈止步。”
深夜谧静,他这一喊,半个淮阴城都听得见。
他已打算不顾一切,承诺娶下阮红玉了。
他轻功不在程淑美之下,况程淑美携带一人,追至城墙,便已堪堪追及。
程淑美见他追来,猛然旋身,冷冷一哼,拂尘反卷,直向华云龙当头罩下。
华云龙心念电转,凝立不动。
程淑美痛心爱徒惨遇之下,这一拂已运足了十二成功力,华云龙挨上,不死即伤。
但见华云龙满面凄容,凝然不动,倏又心软,暗道:“也罢!此事也不能怪他。”
仓猝中,收回一半功力,拂尘一偏,击中华云龙左肩。
华云龙闷哼一声,左肩皮开肉绽,翻身跌下墙头。
程淑美悠悠一声长叹,抱着阮红玉,转身向北驰去。
华云龙强忍伤痛,腾身上墙,纵声叫道:“前辈留步,小子无不承命。”
夜深人静,旷野寂寂,只有他的语声,摇曳传播,却未闻程淑美回答。
忽听一个稚嫩的口音叫道:“二公子!”
华云龙回目一瞥,已见来者正是琪儿,急道:“你家姑娘已回金陵,你也速回。”
纵身下墙,也向北驰去。
但听琪儿叫道:“二公子,你呢?”
华云龙头也不回,道:“我有事。”
他匆匆关照琪儿回去后,无心多作理会,朝程淑美消逝的方向,迸力追赶。
追了一程,终无人踪。
华云龙暗道:“她师徒如欲避而不见面,则追也无用。”
他估计程淑美带了一人,无法尽施轻功,这阵疾赶,当已可追上,不见人影,显系有意规避。
想到这里,脚步一收,忽又喃喃自语道:“我先走一步,守定北上道路,她们师徒必然不料,这样寻到的机会也大些。”
由淮阴北上的道路着实不少,最怕的是她们师徒抄小路,甚至翻山越岭而去,因此踌躇,最后他毅然选定徐州。
心意一决,他略辨星辰,放足迳奔西北。
这一番奔驰,全力施展轻功,风驰电掣,惊世骇俗,徐州离淮阴虽不甚远,也该按站歇宿,况刚刚已有一次五百里的赶路,这样功力消耗,不知多少。
华云龙如何不明白?只是他每一念及阮红玉那玉容清减,芳心欲碎的样子,不禁心痛如捣,恨不得耗尽全身力量,借此宣泄心中的闷塞,故亡命奔路。
讵料,功力非但未因此竭尽,反而真气流转不息,愈形流畅,脚程也愈来愈快。
他知这是元清大师灌顶之故,暗暗想道:“他老人家为了成全我,也不知牺牲多大?我如妄自菲薄,如何对得住他老人家?”
动念及此,主意略改,拟至徐州之后,边寻阮红玉师徒,边苦练武功。
翌日,申牌时分,华云龙步入徐州东门。
他人是俊逸绝论,轻袍缓带,佩剑持扇,又是贵胄公子的模样,左肩却血污一片,引得人人侧目。
华云龙对那些人的神情,视若无睹,先行至徐州首屈一指的“天福客栈”包下一座独院,盥洗进餐完毕,然后唤来一个店伙,递予店伙一锭银子,道:“你去买一匹白布及与我身上同料同式的衣履来,快一点。”
那店伙接过银子,躬身应是,心头却不住嘀咕,忖道:“要白布干么?难道是作丧事?”
方一转身,忽听华云龙道:“伙计。”
那店伙连忙回身,道:“爷台还有什么吩咐?”
华云龙道:“你将帐房的笔砚借一借。”
那店伙躬身退出。
不一刻,那店伙已将白布、笔砚、衣履,尽皆送入院中书房。
华云龙撕下四条二丈七八长的白布,铺在桌上,然后研墨醮饱,振笔疾书。
半晌,四条白布都图写完竣,他掷笔长叹,自语道:“如若此法依然无效,要寻找她们师徒,则只有俟诸异日了。”
换过衣履,墨已干燥,他将四条白布,作成一卷,即离开客栈,至于左肩的伤,早已自行治好,倒毋须烦劳大夫了。
此时,天色入暮,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如织,夜市刚刚开始,热闹万分。
华云龙走遍四门,在万人注目中,施展轻功,将白布条挂于门楼,旁若无人。
他一挂妥,人们立刻蜂涌而上。
只见布招上最触目的九个字,那是“云中山华炀寻人之招”其余是两个女子图像,淡淡几笔,倒也神肖,下方又略说明二人姓名,所使兵刃,通风报信的赏格,最后注明若得二人讯息,可至“天福客栈”领赏。
阅罢布招,举城大哗,不是为赏格之高,而是为华云龙为云中山的人,华天虹声誉之隆,宛如日在中天,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也鲜有不知,华家子弟要找人,这消息震动了整座徐州城。
华云龙挂好布招,迳自回栈,见收效奇佳,也暗觉得意。忖道:“我可以坐候消息了,岂不比我亲身寻找,强上万倍。”
他足不出户,谢绝一切慕名来访的人。
三天已过,消息杳然,程淑美师徒似乎未曾走徐州左近的路。
第四天早上,城门醮楼,赫然又挂起一条布招。
招上仅有十二个斗大黑字,那是华云龙挑战玄冥教、魔教、九阴教。
九阴教与魔教东山再起,知者不多,玄冥教与华云龙鏖战数场,除了当事的人,更是连教名也不知晓,此招一出,更是议论纷纷,不知“玄冥教”究是何物?还有人提议破门而入,向华云龙问个明白,但也说说而已,并不敢真的这么做。
匆匆数月,江湖鼎沸!
天下的武林人物,无不朝徐州赶来,有的是想助拳,有的是想看热闹,不管为什么,总是来了,徐州突然增多了许多箭衣佩剑,劲装疾服的人。
徐州的酒家菜肆,秦楼楚馆,无不感谢这位华家二爷,因为华云龙给他们招来了许多顾客,那些顾客们一个个出手绰阔,却也终日悬心,因为那些顾客多是横眉竖目,高头大马的江湖好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则店主人就要遭殃了。
总之,正如华云龙所预期,整个江湖,都注目徐州。
外面扰攘不堪,华云龙却清清静静,闭户苦练,饭菜均由店伙送至院门,他自行取用,一切厮役,概行屏退,有时店伙取出饭菜,犹是原封不动,其勤可知。
他深懔妖气再起,风雪隐隐,眼下虽方兴未艾,而大有席卷江湖之势,听祖母与父亲语意,似有何难言之隐,不拟再履江湖,则万斤重担,就要落在自己肩上了,岂敢虚度岁月,而不发奋图强。
这日晨间,华云龙正在院中练剑。
起初,每剑一出,风雷俱动,院中的假山石上,花草树木,被剑上罡气,毁得一塌糊涂,好在事先言明,全部赔偿,客栈老板,也就不加过问。
近数日来,他可以含蕴真力,令威势万千的剑法,悄无声息,进境之速,连他也觉意外。
忽听一阵急骤的敲门声,夹着店伙的叫声道:“华爷,华爷。”
华云龙剑势一收,怫然道:“伙计,我是如何关照你的?因何”
那伙计隔着院门,道:“华爷,你老挂在门楼的布招,全不见了啊!”华云龙瞿然一惊,暗道:“来了。”
当下持剑拔开门闩,启扉道:“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
那店伏瞠目结舌,道:“这”华云龙早料到这些人如何能知?这一问,不过随口说出而已,观状抛去一块碎银,道:
“劳你报信,赏你。”
那店伙就是讨赏而来,哈腰接过,欢然而去。
华云龙暗暗想道:“若是玄冥教主或东郭寿,必是直接找我,不会一声不响,取走布招,看来是梅素若了。”
念头一转,觉得别人既已对自己挑战,则再想清闲,殊属不可,即走出独院,向客栈门口行去。
穿过弄堂,全堂的食客,都知他就是落霞山庄的华二公子,群皆注目。
刚欲出去,忽听掌柜的叫道:“华爷!”
华云龙停足扭头,道:“何事?”
掌柜的弯腰由柜下抱出一堆泥金拜帖,道:“这一月来,不少爷台来拜访华爷,却因华爷吩咐,访客一律挡驾,弄得小店好不尴尬,有些暴躁的爷台,几乎都要将小店拆了。”
华云龙冷冷一笑,道:“贵店包打听,也赚了不少吧!”
掌柜的一脸尴尬,道:“那有这事。”
原来这一月来,访客见不到华云龙,又不敢窥他动静,怕被华云龙误会为仇敌,就拿钱叫店伙留心。
这一件事,不要说华云龙刁钻古怪,瞒不过他,以他功力而论,凝神听察,店前的动静,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掌柜的不知他如何得知,心头忐忑;就怕华云龙因此发怒。
华云龙接过拜帖,见第一张是几个金字,是“淮南查幽昌顿首”他略一凝思,记得好像听人说过,算得上淮南一霸,在华家人眼中,则又当别论。
翻开第二张,则是“西蜀杜青山顿首”暗道:“连川中都已震动,江湖消息,真是快速。”
又翻了几张,居然连陕西、福建的都有,不禁想道:“看来我这一举,真是震惊天下了。”
拜帖不下二三十张,略略一笑,不再翻阅,当下搁于柜上,道:“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