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人家

    山坳里人家喜欢将屋子建在古树下、岩坎上、山溪边。屋子自然是木板屋，基脚是一色的青石板，不用水泥，不用有怪味儿的工业材料。所以，那样的屋子，终日只散发出树脂的清香。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无论冬天还是夏天，都不用空调。所以嘛，终日生活在润泽清新空气里的湘西山里女子，皮肤格外的水嫩，看上去，象阳光下新叶般光洁可人。

    山坳里人家的木板屋里，家家户户都在堂屋里做着一个大火坑。别小看了这个大火坑；这个火坑，对山坳里人家的意义是非同一般的――它是这一个家庭的灵魂。火坑是用坚实的麻石砌的，方方正正，质朴得很，大气得很。有一次，我去一个山中的古镇子里，看清代一个当过台湾总兵的刘姓人家的老屋旧址，发现，被清代皇帝老儿封了“阿巴图鲁”的总兵大人那占地约三十亩的若大院子里，竟然只有六个火坑。我很为惊讶，一问才知道：山里人家的大火坑的多少，是以这户人家有几个男人来决定的。（旧时的男仆当然不能算数）那位总兵大人家里兄弟六个，所以只能建六个火坑。可见火坑是与男权联系在一起的。

    冬天里，一家子围着这个火坑吃饭、说话，或是男人围着火坑收拾农具，女人坐在火坑边做针线活，小孩子坐在火坑边，边看书边剥花生吃，就是过日子了。腊月里杀了猪，就将大片大片的猪肉，挂在火坑上头的铁钩子上熏着，直熏得里黄外黑，往下直滴油；油滴到下面的火坑里“嗤”地冒出一小股青烟，小孩子就抬头望望上面那香喷喷的腊肉，再望望在一边做针线活的母亲，那意思是：妈，煮块腊肉吃吧！当妈的故意不看小孩子，心里却在说：这头猪，我们可得吃到明年开春做秧田的！

    春日里，山坳里人家起得格外早。农活忙了。早春的日子里，天还没放亮，屋子前后的林子里有一种鸟，就开始“波罗波罗”地啼起来。山里人最爱这种鸟了，它的啼声轻柔温馨，清新得一如林间的小溪在轻盈地流淌。山里人管这种鸟叫做“春波罗”其实就是新春里刚出生的小猫头鹰。早春的日子里，躺在山坳里人家的大木板床上，微闭着朦胧的双眼，专爱听那种“波罗波罗”的轻啼声；听着听着，梦就绿了，起床推开木窗一看：呀，满山新绿都涌到窗前来了！

    山坳里人家在山里地里干活时，无论是下玉米种，还是挖红薯，都喜欢隔山隔水地打山歌：郎在高坡打一望，妹在溪边洗衣裳；棒槌捶在手指上，只怪棒槌不怪郎。还有说：韭菜花开细绒绒，有心恋郎不怕穷；只要我俩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浓。山坳人家的日子，就这么慢腾腾地过着，有情有意地过着，看生老病死，如同看花开花落一般平常。

    山坳里人家的木楼，一般是建成吊脚的，下头一层关牲口，放农具，上头一层才住人。那木楼的几个檐檐角角，又必得做成往外翘着，看上去象要凌空而飞的样子。木楼上头的栏杆上，或是窗下，或是门前，一年四季都挂着黄的烟叶，红的辣椒，白的罗卜片子。做饭时，手只要一伸，就能抓到要的东西。山里的女子，喜欢在木楼上那扇当阳的窗前梳头，她们有时故意地将木梳、发带之类，掉到窗外下头青石板路上，见了那个想要见的人，就一张俏脸露在窗外，对着下面那个人说：狗子哥，我的东西掉下去了，你给我拣一下好么？下头过路的那个人，一见那张脸也是自已想要见的，就说：是二妹啊，我给你送上来吧！

    夏夜的山坳里，人们喜欢聚在大树下，或是岩坎边，坐在一起说说那些古古怪怪的事。比如说，谁家女人去年在月亮垭那边打柴，遇上下雨天，见一个穿白衣的小女子，独自一人在雨地里走着，打柴女人就认定那白衣小女子是她的女儿了，就天天去那个垭上找那个小女子。后来嘛，那个来路古怪的白衣小女子就说，要带女人去一个叫白水洞的地方。哎呀，你们知道这地方哪有个叫白水洞的？没有嘛！所以，那白衣小女子是狐啊！说的人就这么说了，听的人就这么听了。大家抬头看看月明星稀的夜空，都信了。

    到了秋天，不去山坳里，不知那里的色彩居然会是如此地斑澜；满山黄的白的紫的，是野菊花开放了，那浓烈的香气，象早晨的雾，漫山漫岭地飘。红得象火一样的自然是经霜后的板栗树叶、枫树叶、楸树叶。这个时候，走山路的人，会莫名其妙地兴奋。踏着青石板山路上那软软的针松叶子，心里也就软软的了，就会要去想忙时没来得及想的一些事情，比如说：我去年经过下头寨子时看见的那个圆圆脸的女子，不知今年冬天出嫁不？

    在秋天的某一日，去山坳里人家住了一晚。清晨听到下头木门吱呀了一声，就醒过来了。睁开双眼，看见屋顶的瓦缝里漏下一些光来，迷迷茫茫的，以为是雾进了窗。这个时候，就可以听到吊脚木楼下面的猪牛们比较有节制的哼哼声了。牲口们总是比人还醒得早。朦胧中，还有屋子主人对牲口们说话的声音，轻轻细细的，象是与牲口打着一些什么商量。在一阵早饮的烟气里起了床，推开木窗一看：呀，昨夜下了霜，怪不得今天早上空气这么清冽！窗外那树红色的枫树叶子，蒙了霜，颜色是浅红的了，不会是梦里吧？

    而一只大黑狗，正蹲在岩坎上，望着远处的山路汪汪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