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欲想跟他谈祖父病危的事。但碰上他立马要开会,所以来不及提那事,他便匆匆地把电话挂断了。
这次约在咖啡厅,卫秋倒是来得很准时。
卫秋还没来得及坐下便问我:“祖父怎么样了?”
“恐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我的语气里夹杂着悲伤之意。
卫秋不语,脸色沉重,我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难道祖父病危,抽空回家一趟的时间都没什么吗?
“大哥,你跟我回去一趟吧祖父他很想念你。”
本来这话我不想说出来的,见他迟迟不肯开口,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下来。
“最近有个大单子,我走不动啊!”卫秋的话,让我和他都陷入了僵局。
我自然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什么,他该往哪走,该去哪,回不回家全然由他自己做主。
但是作为子孙,在权量工作与亲人的重要性的问题上,我觉得他做的太不应该了。
在迫在眉睫节骨眼上,我似乎有些恨自己。
——恨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恨自己无法取代卫秋在祖父心中的地位;亦恨自己把婚姻弄得一团糟。
这些恨意像一堆解不开的线团,综杂交错,完全找不到源头。
“回不回去是你的事,话我已经带到了,我也该走了!”
我转身的那一刻,卫秋突然叫住我:“等等,我现在跟你回去一趟吧!”
走出咖啡厅,我望着深秋的天空,乌云翻滚,灰暗一片,令人诚惶诚恐。
chapter05?晚秋的意义
祖父见到卫秋,消除了心病,但体肤之病却已经无力回天了。
卫秋单独在祖父房间时,我和父亲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我递过一支香烟给父亲“抽支烟吧!”
父亲推辞“我已经戒了。”
“戒了好,身体重要。”
说完,我便摸索着火机,准备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
一阵瑟瑟的秋风吹过来,我一连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
这时,父亲却突然开口:“晚秋,你有心事?”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心事。
如若不是这次跟妻子闹离婚、祖父病故、母亲话唠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关于我身世的事情。
好像从出生那刻起,我就是多余的。
——在三十年前深秋的一个傍晚,我现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养母,在小巷的一个角落发现了我。
据养母回忆,当天傍晚,天很黑,她同养父从城里回来,经过小巷的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喊声,便好奇谁家把婴儿抛弃至此。走近时,才发现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的我,几乎已经被晚风吹拂堆积的秋叶覆盖了整张脸。
养母心肠好,便把我带回了家,并把我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
等到我长大到明白事理的年纪,便会模糊地听到街坊邻居在暗地里对我的身世加以议论一番。
一开始自然无法接受。
后来听养父养母回忆,说我是弃儿;也不知道我亲生父母的生活是如何地窘迫,才会狠下心来抛弃我。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事实上,就算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想知道他们是谁,也无从找寻了。当年他们狠心将我抛弃的时候,除了裹在我身上的棉布,就没有再留下任何东西。
年少对此事陷入深深的挣扎时,我常想,就算我找到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养育我,给予我温暖和爱的是养父养母。在我心里,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那般,并没有丝毫不同。
起初我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也不是没有恨意,只是年龄渐长,恨意也慢慢地消逝,最终被平淡如水的时光抹平。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愿提及关于我的身世。
我只当它是我人生的一个小插曲,而不是左右或者改变我的生活。
但毕竟我不是亲生的,在祖父心里,我无法继承家族的香火。大哥卫秋是亲生的,所以卫秋在家族的分量永远比我重。
对此,我并不在乎,但时常被他人左右。
这和生活是一个道理:在生活中,我们也时常被他人左右;到最后,我们甚至忘记了最初的自己。
如今我也不想对过往多加回忆;回忆让人悲伤,而我这个年纪不适合悲伤。
父亲见我一直沉默不语,又问:“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我不苦,苦的是命运本是如此。
我把烟熄灭,然后问父亲“为什么给我取名‘晚秋’?”
父亲朝我使了使手指,他还是忍不住想抽烟,或者说只是为了迎合此刻的我。
我给父亲点燃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浓烟“你知道我和你妈没什么文化,当年把你抱回家时值深秋,而你大哥又叫‘卫秋’,于是便给你取名‘晚秋’。”
晚秋。晚秋。
这两个字跟了我三十年,至今我才真正懂得它的由来:它是我亲生父母抛弃我的季节;它是为了迎合大哥的名。
“哦。”
对于这些早已成为定论的事实,我只能轻轻地应上一声。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也别无他求。
chapter06?刮过的秋风
祖父当晚辞世,他活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和卫秋有关:他希望卫秋早日结婚生子,为家族添香火。
至此我不禁想起每年回老家一趟,祖父总爱问我有没有孩子了,每当否认时,祖父长叹息:晚秋啊,老婆不能生育,也不知道你上辈子欠了什么债。
我不懂祖父哪来的逻辑,他们一辈人的封建思想像病毒入了骨髓。
但结婚四年我没有孩子,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办完葬礼,卫秋便匆匆地赶回公司。而我注定也要走,妻子还等着我办离婚手续。
离开的时候,母亲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提着一篮子土鸡蛋,恋恋不舍地对我说:“晚秋,别太辛苦了,这些年来苦了你别怪妈说话直,我都是因为心疼你。”
母亲眼里含着热泪,我能从晶莹的眼泪里辨别出什么是爱,什么是骨肉情;尽管我不是她的亲骨肉。
“妈,我知道了,外面风大,你还是进屋子去吧!”
我扶着母亲进屋,她把那一篮子鸡蛋递给我“你从小就爱吃土鸡蛋,这些你带回城里去吃。”
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鸡蛋,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得——这些年来,真正爱我的人,是母亲。
我提着一篮子鸡蛋朝小巷离开,听到左邻右舍在为我的祖父叹息:活到八十岁,还没能见到自己的重孙;然后是说我和妻子感情是如何如何地好,尽管妻子没有生育,我也对她不弃不离。
深秋的风在小巷里一阵阵地刮,有些话就算我听到了,也当作一阵秋风凛冽而过,瑟瑟的、苦苦的,但终究还是刮过去了。
另一种真相
妻子没有参加祖父的葬礼,这次她是铁了心要跟我离婚。
我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从民政局出来,她长叹一口气,像如释重负一般。
而我却感觉这几天如同做了一场朦朦胧胧的梦。
争吵。祖父病逝。离婚。
——这些事来不及让我去悲伤,我便深陷进“没有孩子”的死胡同里。
“没有孩子”是我和妻子争吵、离婚的根源;“没有孩子”是母亲的一块心头病;“没有孩子”是旁人讽刺、嘲笑的焦点
现在想想,就算我有孩子,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父母亲生的,祖父始终关心的是卫秋,而不是我。
这些无法解开的结在我心里翻滚着,甚至已经到了千疮百孔的程度。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得如此糟糕?
为什么我们要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让别人的思想左右我们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我无数次问自己,但是我仍旧找不到答案。
因为,至始至终我都忘记了一件事情
“晚秋!”我缓过神来,才发现是妻子叫我。
我想,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叫我了。
“什么事?”我倒是很客气。
我望着妻子复杂的表情,最终听到她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这些年来,我替你背了这么大一黑锅,今天走到这步田地,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嗯。”我不想说任何话,也不想提任何事。
可妻子却较真起来“你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你就不能认真一点你要知道,从始至终没有生育的——是你,而不是我!”
妻子转身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件件事情的真相被揭穿,而这次揭穿的,却像是我身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令我生生作痛。
我蹲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忽而吹过一阵瑟瑟的秋风,随即满地的落叶在空中打转
——像卷进了旋窝,像丢失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