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批假则是废都的“暗眼”给人印象最深的,写得最明嘹的要数假农药所制造的喜悲剧了。
黄厂长生产出了假农药,却不惜借助庄之蝶之笔扩大其影响,增大销售量;却不惜动用大量锣鼓组成报喜队,不惜资金到处赞助,以此扬名。其老婆第一次喝农药造成一个不死的喜剧,第二次喝农药却真的喝死了。“她这一死,她的娘家兄弟就托人写了状子给法院寄,给区政府寄,听说给市长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农药,‘102’也是假农药。”
翻一翻这本书,写冒伪劣何止一处。汪希眠的假画;邮局前卖假不磨眼镜的青年;卖柿饼的抹石灰粉;阿兰掉了后跟的新高跟鞋;蒸馍要掺一定的发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还用硫磺薰。具有戏剧情节的是庄之蝶给钟唯贤的假情书;是无子的庄之蝶夫妇要借假表姐为其生子;是慧明因头不生发才考佛学院当尼姑,当尼姑后涂抹口红搞交际,被迫打胎;是阮知非换成了的狗眼。
掩卷后再仔细想一想整部小说的情节,无一不充斥着一个“假”字。
周敏被介绍到编辑部是假借庄之蝶之名,写的那篇文章连庄之蝶的面都没见过“却俨然是庄之蝶的亲朋密友,叙述他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在生活与创作中结识的几多女性。”却是这篇假文章引来一场闹得天翻地覆的官司。
即使是官司,文章从头至尾都有未提哪一条哪一款法律,典章是如何说的,如何写的。试想一想,没有法律条款作依据的官司,还能不假,全在于人为地定输赢。最后,庄之蝶出于无奈,只好假他人之名写了一则消息,说庄之蝶丧失了写作能力。
难怪人鬼不分的老太太“整日唠唠叨叨,说女儿不是她的女儿了,是假的。夜里睡下了,还要用手来摸摸扑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怀疑了一切。今日说家里的电视不是原来的电视,是被人换了假的;明日又说锅不是以前的锅,谁也换了假的;凡是来家的亲戚邻居总不相信是真正的亲戚邻居。后来就说她不是她,逼着问牛月清。”
闲话废都之五——钟唯贤的笑与哭
对西京杂志主编钟唯贤的笑与哭的描写,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
废都中在写道业余作者王鹤年到编辑部拉防性病裤衩的生意一节时,庄之蝶的一名诙谐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钟主编笑得脸都缩成一团,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镜擦眼泪”
钟唯贤患晚期肝癌住院,见到庄之蝶后,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我是早就该死了的人,我是创造了奇迹的!’,说着说着一颗老泪就流下来,在那皱纹极深的脸上翻着一道道肉梁,最后不成滴地掉下来,而消失了,是道亮亮的线痕,如旱蜗牛看爬过了一般。”
可以说,钟唯贤的笑比哭更苦,哭得有眼泪比没有眼泪更惨。
钟唯贤的命运够苦的了。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取了个恶婆子,竟敢闹到编辑部当着众人的面将老钟的脸抓出血来。一直分居着,离又不能离。唯一的精神支柱便是一个女同学,听说在安徽某县中教书,实际上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一开始就给这老同学一连写了四封信,当然没有回信,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看有没有他的信。出于对老钟的同情,庄之蝶便假借那女同学之名给钟唯贤写回信,由西京发至安徽,再从安徽邮给钟唯贤。钟唯贤临死之前还死死抱住装有二十封真真假假的二十封情书的枕匣不放。就是这,使钟唯贤临死时“终于绽出了一个笑,笑慢慢地在脸上凝固了。”
再说钟唯贤干了一辈子主编,连个处级干部都不不是的,甚至连评一个高级职称的份都没有。庄之蝶发了脾气,老钟病倒了,职评办作为一个特例审批下来。这反而更引起了老钟的激愤:“红本本,红本本,我就值这么一个红本本吗?”临到火葬时,这红本本仅仅起到了一个优先火化的作用。试想想,钟唯贤的命不够惨么?
那枕匣子和红本本,可以说是钟唯贤笑态和哭态的最好注脚,活脱脱地勾勒出一位老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来。
闲话废都补记——请勿对号入座
在废都的扉页上,作者声明道:“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一本好的小说,即或情节全然是虚构的,但因写得逼真,会引来一些人对号入座。红楼梦一书,不是被考证了几百年么,某某人是某某人的原型。
前些时,遇到西安来的几位同行,谈起废都一书。他们便说,贾平凹最近的日子听说很难过,身体又欠佳,省市领导只得安排他住了医院。为什么呢?是不是有人对号入座引起了一些麻烦?
据说,作者在写这部小说后,拿去给他的老师看。他老师看了后直摇头说,你在世时不能出版这部书,至少要等你的后辈人今后拿出来出版。可是作者却一意孤行,抢着出版了这部书。你看,连校对都显得得很仓促,即使是正版本,没校出的错别字仍不少。特别惹眼的是那写着几十、几百部分,何苦来着。
书出版后,自然会引起一些非议,某人会认为,这是以自己为原型;某人会认为,这是以某某人为原型;很多人却认为,庄之蝶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的,因为有亲身经历,感受深,庄之蝶这个形象才写得活。因此,疏远者有之,讥讽者有之,糟蹋者有之,可能还会有人咒骂他。你说,贾平凹这日子好过么?
同行是道听途说来的,有几分真实可不需计较,但从这些话中,可以明了,贾平凹的创作道路也不是平坦的。
作者在后记中说:“我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到了一日不刮脸就面目全非的年纪,而舍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发财,吃喝嫖赌,那么搔秃了头发,淘虚了身子,仍没美文出来,是我真没有夙命吗?”“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这样看来,作者与庄之蝶心灵是相通的,命运也有相同之处。
好,搁笔了。这时,我又猛然有一念头,或许这部书该属禁书和批判之列。
1993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