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为这场雨

不是我们家的事了。再说了，你叔叔家不理你奶奶，也是有原因的，谁叫她当初一纸签定不要儿女赡养，老死不相往来的。我们家这样子对她还算好的了，再说，要反对，应该我们家先反对才是呢，他们几家经济都比我们家好。”

    我大笑起来，饭却吃不下了“妈你记性可真好！那时候我多大？三岁？四岁吧？那时候我们家奶奶还年轻着呢，有那个退休工资二千块的国民党后爷喜欢她，怎么料到后爷就先她死了这些年呢，现在你们做儿女的还能看着她一个人饿死？”

    这下子好了，妈的话匣子打开了，饭也不吃了，陈谷子烂芝麻全跑了出来“我们每家每年给她几百斤稻子，她饿不死的。再说了，唉！那时候你大概还不记事，不知道她那天晚上有多狠，你叔叔那时候刚结婚，两个儿子加两个媳妇，三个女儿都没嫁人，七个人齐刷刷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走，她都不理我们；村干部都来了，有人说了一句：‘你子孙都有了，以后还是要儿女给你养老送终的，几个儿女对你也不错了，就不要走了吧。’就这一句，你奶奶马上写下七张纸来，一人一张，申明从此以后和儿女一刀两断，哪怕她以后死了漂在大河里都不要儿女管。第二天她就真走了，走到山边上的时候，你三个姑姑跑去跪着哭着拉着她的衣服求不要她走，她都狠得下心不理她们。真厉害啊！后来还不是回来了？”

    妈语气一转，把手一拍，嘲弄地笑了一下，愈发流流下水地说着：“你还帮她说好话。那时候她从城里回来了，每次带个东西回来给小孩子都是两家分，哪怕是苹果呢，你叔叔家几个，我们家就几个；你叔叔家一个儿子，那么分给我们家的是给你的还是你弟弟的？当然是给你弟弟的了——两个孙子，孙女在她眼里是外人。这前面，我为了生你弟弟躲在外边，你爸爸要照顾我，你整天一个人在家没人料理，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脏了没人洗，还是隔壁丁家奶奶时不时照应着你，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还骂你整天哭哭啼啼讨人厌，你还帮她说好话。”

    妈停下来喘了口气，表情就象是一甩手扔出去了一只臭鸡蛋，我乘机赶紧接过话头，：“我那时候都不记事，算啦，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奶奶现在还不是得看你们所有人的脸色过生活。她也老了，活不了多少年了，以前大家也都是苦日子，我知道你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我就是看奶奶现在很可怜嘛，都八十多岁了，儿女都住好房子，她一个人住在漏雨的破房子里。咱们家要是离得远难得见她还有话说，现在靠在一起我们不理会她，教外人要骂我们的。”

    妈沉下脸，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不愿意帮她修房子，就那句话，他们都肯修我们就出份子钱，要我们家先出头，办不到，你姑姑叔叔们若是不同意还要骂我们多烦事。”碗一放，妈看电视去了，没我再说话的机会。

    我怏怏走进房间，把钱包翻出来，数了数，没几个钱，失业几个月了，回家坐吃山空。抽了两张整的揣进口袋里，我打着伞走出门。走到奶奶家房子后面，看见后门已经堵上了，危墙上撑了一根木头，怕墙倒？通往后门的那条小路上长满了草，瘦瘦的虞美人开着火红的花，野蔷薇开满白花，枝藤直爬到房顶上，那是死去的后爷栽的，他死了之后，进出的后门也就堵死了。后爷的书大概也让他们全烧了，那些章回小说，那些繁缛的古文书，不过一场烟梦散了。

    记得后爷喝两盅之后，就对我讲他打仗的故事，战败后，他是怎样站在码头边，看着去****的船渐渐消失在海里，他不肯去，因为他要给他的父母养老送终；讲他在杭州的老家，他家里的良田千倾，他们那时候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讲他和他的的表姐表弟一起念的什么书；他的墙上曾经挂着几张很旧的照片，照片中年轻时候的后爷，是少见的英俊男子。其中有一张，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女子的照片，那女子有着一头光亮的卷发，前面部分高高隆起，应该是在头发里面垫了棉花的，那么亮的头发，肯定擦了刨花油，要么是姐妹牌生发油？（这些油我是从张爱玲和关于旧上海的书上看来的名词。）身上穿着深色碎花的旗袍，照片已经很模糊，黑白的也不知道旗袍是什么颜色，只记得领口上滚着浅色的边，带繁复的盘花结缎子纽扣。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曾经暗暗地想：不知道是不是后爷的表姐，也说不定是他年轻时候的情人，是他青梅竹马的女伴？还是他戎马生涯中邂逅的富家女？看起来不大象烟花女子，因为那脸上端庄温柔与庄重，应该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才具有吧。

    后爷终于还是没能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他作为国民党残余分子在新社会的监狱里一直服监到退休。到狱满了，他认识了我奶奶，于是和她一起来到了我的家乡，他们两人盖起了这座房子，土坯墙，黑瓦，种了树和花，开了一块菜园和一个小小的池塘。后来他们经常吵架，后爷就在屋后另开了一个门，除了吃饭和奶奶见面，他就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看书，有时候来借我的书看，我就把自己最头疼的古文书借给他，他倒是看得有味。他死的时候，我在外面流浪没有回来，等我到家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在奶奶的房子后面站了很久，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没有勇气走进奶奶家里把钱送给她。这点钱对她的房子什么用也没有，而且，我真的没有勇气，去看她房子里那些简陋至极的家具，地上到处摆着盆盆罐罐接漏下来的雨水的样子。这也是一种子孙满堂，长寿健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