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布里的月光

    001[那些时光，我们隔着木棉看星星]

    我与他，在很小时就认识。他住我家隔壁，两家并列的小阁楼中间，是紫色的木棉花，稀稀拉拉的一列。那时我可以通过自己的房间，很清楚地看见他红色的小窗台，和窗台上嫩黄得明朗的小小仙人掌。那时，那扇窗经常打开，经常有毛毛的脑袋，拖两条清溜溜的鼻涕向这边仰望。他学狼叫，啊呜啊呜。然后被穿围裙的妈妈暴打。死小子，这么小就像你爸那么可恶。

    我叫他阿呜，也许他应该被叫做希皓，或者皓皓，阿希之类的，最起码也要被叫做曾希皓。可是我老觉得他像家有贱狗里的那只贱狗阿呜。因为他十天有八天黑着一只眼圈，不是左边就是右边，有时候脸上贴块脏脏的膏药，被他妈妈打得在院子里一跳一跳。他背很脏的书包上学，在路上也一跳一跳。

    他陪我在院子里画圈，抬起淡蓝的眼睛问我，丁一你快乐吗？他说话的时候，会用力吸鼻子，搓搓沾了泥土的小手，似模似样地拍我的肩膀，一副“有事我照你”的酷酷表情。这时候的我，会无奈地点头，拿开他的黑手，用力蹭被他人道毁灭的校服。

    妈妈说，不能让皓皓不开心，因为他没有爸爸。我全记在心里。我跟他念同一所幼儿园，升入同一所小学，念相同的年级，在同一个班。我习惯跟在他身后，看他从哪条路回家，也习惯坐在游戏室对面的小吃店看他垂头丧气地出来。他瘦弱，单薄，像秋天里的一片小风筝，他经常被小路霸们欺负，被打成阿呜的原形。他们骂他“没爹的孩子”“野种”他用书包砸他们，大声说“我不是我不是。”

    我们拨开木棉说话，眼睛对眼睛，额头对额头。有一天，他说，丁丁公主最好，天天跟着我保护我，总有一天，我也能长大，能够保护丁丁公主。

    我顶着他的额头说，等你什么时候不溜鼻涕了，再来保护我吧。我们在小院子里说话时，顶着最宁静的星光，像无数的盐星点在了一块黑布上。

    002[为了纪念阿呜的初恋，我要去理发店剪了个板寸。]

    我叫丁一，也许是爸妈赚麻烦的缘故。具体的我不是很明白，只知道自己从就有一股同龄小破孩没有的蛮力，傻乎乎地不知轻重。自尊心虚荣心简直天下第一。同社区的小破孩都叫我大姐头，这个让我很满意。只有阿呜，敢龇牙裂嘴地叫我丁不三，丁不四。我揍他，把他压在身下，他哇哇地大叫，却不流泪。淡蓝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我叫丁一，也许是我真的想爸妈期望的那样简单。我死也不会想到，阿呜那双漾着笑意的坏蓝眼睛，在之后的十几年内会变成万人景仰的王子眼。我像个称职的保姆般跟着他，与他形影不离，我的全心全意，让他渐渐觉得烦闷。他耐着性子让我跟他十年。直到他的耐性达到了极限。

    丁一，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跟着我。他把我堵在小巷子里，眼睛直直的全是认真。

    你以为我想，我怕你会被欺负啊。我解释。

    切，你这样一天到晚跟着，别人还以为你是我的媳妇仔，你让我多没面子。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媳妇仔？你以为我想啊？我挥着拳头揍他。他闪过了，一只手轻轻抬了一下，抓住了我两只拳头。我的心在那刹那轻轻地闹了一下地震。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觉得伤心，只是像只可怜的小猫，死死地盯了他一眼。我轻轻地说，你以为我想啊，跟着你多累。

    我低着，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我清楚地瞥眼他嘴角的跳动，然后他拍了拍我毛毛茸茸的短发。他用很真切的声音说，丁一，你是女孩子，应该留长发，不必为了我弄成假小子的样子。他转过身，打了个呼哨，巷子的转角处，闪出一个发头发的女孩子来，抿着浅浅的酒窝，向我笑。

    我知道，那是阿呜的初恋。为了纪念阿呜的初恋，我要去理发店剪了个板寸。理发店的老爷爷扶着眼镜，摇摇头说，女孩子要剪什么，长头发才温柔漂亮来着。我问他，你是不剪，还是不会剪。他说，小女孩没礼貌，我不剪。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不剪我就剃光头。对方鼻梁上的眼镜滑了一下，幸好及时推住了。

    路过社区时，已经长成大男孩的小破孩们冲我吹口哨，大声地叫我“丁一，丁一”“老大，老大”我一点也不高兴，虎着脸冲他们吼，你们谁要是再敢叫我老大，我就让你们变太监。说完，我把书包一丢就跑了。

    我忘记了这一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

    003[破天荒地，我叫了他一声，曾希皓]

    我不再叫他阿呜，他也不再叫我丁不三丁不四。我们在那一刹那变得生疏起来，比路人更甚。他看见我依旧打招呼“嘿，丁一，上学啊，一起一起”“谁想跟你一起，滚远点”“哇，流星流星，丁一出来看啊”“砰”“唰”窗子关上窗帘拉上“丁一，借代数作业参考参考”“先生贵姓，我们见过面吗”“丁一”瞪。

    我在学期末，写申请换了班，从普通班转到了实验班。我不再跟着曾希皓上学回家，不理会他放学后去哪里，也不再蹲在小吃店里看他吹着口哨从游戏室里出来。我想，我能离开他。只是我依旧迷恋各种各样的短发，为的只是抵抗曾希皓的言论。

    看见曾希皓与邻班的女孩从操场上交肩经过时，我依然会忍不住回眸，等他感觉到刺背的目光时，我再如小偷般偷偷地躲进墙角，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息。我的耳朵里渐渐灌满了与他相关的风言风语，像淙淙流水，装满了我的心。

    “f班的曾希皓是混血吧，眼睛是蓝色的”“好明朗的男孩子”“听说成绩也不错吧”“听说刚刚跟女朋友分手了”“听说”大部分，也只是我从别人听说的那些鸡毛蒜皮中听说来的。

    没有人会知道，我们住同一区，甚至毗邻。没人记得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蹲在小院子里，拿着扫把望着自己的阁楼与曾希皓的房间，看见他门口强壮的仙人掌在金色的空气里气焰嚣张地挺胸而立。我看见我们院子中间的木棉已经长得浓密，像一道厚厚的墙。我想，我们已经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话。

    中考结束后，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他选了一所私立学校，因为那是外国人办的，听说有很大的机会出国。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考试结束那天，我与他在街角相遇，破天荒地，我叫了他一声，曾希皓。

    他的背似乎僵直了一下，硬生生地回过头，蓝色的眼睛突然露出深重的忧郁，半天，没接上一句话来。我觉得那湛蓝的眼睛时，就要溢出水来。与他同行的朋友拍他的肩，笑着说，希皓，没想到你认识不错的女孩。他侧头脸，长长的黑发遮住了表情，他哑着声音说，别开玩笑了，只是邻居家的孩子。

    我被刺伤了，狠狠地，却不知道要怎么自救，等他的剪影晃出视线，才发现腮下爬着一串泪珠，掉在手背上，都是圆滚滚的。

    004[原来你也会脸红]

    他妈妈越来越暴躁，时不时在院子里挥着扫把打他，只是他不再哭闹，不再换着脚像猴子一样四处乱窜，他面容平静，承受着重击。有时候，扫帚末稍划破了他漂亮的脸，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翻出ok绷，撕开，贴上。

    我在阁楼里看书时，听见他妈妈站在我家门口大哭，嘴里重复着，这孩子，这孩子我的心松一阵，紧一阵，像快被毁坏的琴。

    我站在窗口，看见对面的窗帘轻轻抖动了一下，看见几根苍白的手指，在黑暗里一划而过，如一道青色的闪电。我抬起头，看见很好的月光，如轻纱般将人围绕，我听见他的房间里流淌着音乐，坚硬的叮咚声像被敲碎的风铃。他妈妈披头散发地捂住脸，说，这孩子，究竟心里想着什么啊，这孩子

    放榜的时候，我选了下午去看榜，因为忽然害怕与他“偶遇”傍晚回家，我看中了一份钢琴家教，在橱窗前徘徊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撕了下来。

    对方是中美混血，因为车祸，他必须借着轮椅与我见面。他滑着轮椅里在房子里旋转，眼睛里的孤独氤氲而散。原来不是所有的蓝眼睛，都会忧郁的。夜深时，他叫父亲开车送我回家。看他回眸呼唤父亲的表情，我的心里不免一震，恍惚记起了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皓皓没爸爸

    原来那么长的日子里，他都是在了孤独中一个人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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