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小甫一懂事就对自己切齿痛恨:他恨自己命硬,刚刚出生就克死了父母。
1967年农历腊月二十九,毛小小的父母于毛小小出生的当天双双离世。是年,父亲毛北屯二十八岁,母亲卢玉香年仅二十四岁。为了这件事,毛小小数次从广州回到吉林省的山区老家,一次又一次地走访相关的当事人,最后一次回去,他还带了一部小型的数码录像机,对几位仍然健在的当事人做了多角度的拍摄。
2006年的腊月二十九,是毛小小三十九岁的生日,也是他父母去世三十九年的忌日。为此,毛小小爬上北屯一队东边的小钻山,久久地坐在山顶的岩石上。朔风凛冽,后来又飘起了硕大的雪花儿。高耸的悬崖形成了对流风,雪花便在毛小小的面前盘旋、飞舞,雪花不时地落到毛小小的脸上,竟是一种奇异的滋润,毛小小怔怔地竖起耳朵,谛听雪花奇特的絮语,感悟雪花神秘的信息,偶尔闪烁的晶莹质感,犹如他一直怀念的那些温暖的眼神——四奶奶、杜国有媳妇、柜子婶、毛永明二叔一缕热流在毛小小的体内肆意冲撞,最终竟在眼角找到了突破口。
毛小小哭了!
三十九年前的腊月二十九也是个阴云密布的冷天,接近晌午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儿。雪花如蝶,在北屯一队的天空中播洒着寒冷和绝望。大队的小广播通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为了防止“地富反坏右”春节期间进行反革命破坏,下午大队召开批判大会,大队书记毛庆祥第一个点名的坏分子,就是毛小小的父亲毛北屯。
毛北屯的祖上是北屯的大地主,全国解放后,毛北屯的爷爷、父亲都被人民政府镇压,毛北屯也被确定为贼心不死的阶级敌人,大会批,小会斗,写了无数次的检讨,承认了无数次的错误,久而久之,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已经被人抽去了大筋,去除了血肉,只剩下一个空壳儿!斗争在不断地加码,批判日甚一日地升级,红色大字报“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发表一周年的庆祝会上,二队的一帮社员冲上主席台,乱拳打得毛北屯当场就吐了血。
腊月二十九中午,毛北屯的妻子卢玉香忍着阵痛在厨房煮肉,房门被人粗暴地踢开,堂侄毛解放背着一支苏式半自动步枪闯进来。毛解放推了推狗皮帽,盯着有些发愣的毛北屯,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走!
毛北屯木讷地戴上棉帽,穿上黑色的土布棉袄,袖着手,跟着毛解放出了门。
北风打着旋儿灌进屋里,冰凉的雪花儿沾在卢玉香的脸上,让她的右眼扑扑地乱跳。右眼跳不是好兆头,非灾即祸,弄不好就要家破人亡。卢玉香跌跌撞撞地追出去,故意大声问:北屯,你回来吃晚饭吗?
毛北屯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妻子说:看看吧,要是我没回来,你就自己吃饭。
毛解放赶着生产队的一辆马爬犁,那匹肥壮的枣红马见到毛北屯就发出了咴咴的叫声。毛北屯以前一直在生产队喂马,这匹枣红马是他一手养大的。
毛解放单独和毛北屯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和气一些。他说:这畜生还认得你呢。
毛北屯拍拍枣红马的鼻梁回答:可不是嘛。
毛解放把马爬犁牵出胡同,甩出一个响鞭,那马就撒开四蹄向大队飞跑。毛北屯住在北屯一队,离大队有五里之遥。要从一队去大队,一定要经过二队。二队队长丁志国的小儿子丁跃进发现了毛解放赶的马爬犁,特意挑了一个大号的电光鞭,等马爬犁驶近,便点燃鞭炮扔过来。电光鞭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枣红马受了惊,猛地往路边一跳。路边就是深达数十米的陡坡,枣红马滑下路基就失去了重心,剧烈地向坡下翻滚。
毛北屯坐在爬犁的后边,在枣红马冲下路基的一刹那,顺手拽住了坡边一棵小树,身体荡了几荡总算挂住了。毛解放的一只脚却缠在马套中,随着枣红马在陡坡上滚了十几滚,等枣红马滚到坡下的江面上停下来,他已经血肉模糊了。
毛北屯呆住了!那一瞬间,他感到莫名的恐惧随着刺骨的寒风从脚底一直钻到五脏六腑之中,让他瑟瑟发抖,让他肝胆俱裂。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坏了,坏了!
丁志国带着一帮社员正要赶往大队开会,看到毛解放的马爬犁滚了坡,就一个接一个地溜下江面。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毛解放从马套中撕扯出来,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丁志国在坡半腰上找到了那支苏式步枪,一抬头又看到挂在树上的毛北屯,便哗啦一声拉开枪栓,愤怒地吼道:狗地主分子,给老子滚下来!
毛北屯松开手,人就顺着陡坡缓缓下滑,他刚刚溜到江面就被二队的社员按住了,丁志国解下毛北屯的腰带,把他捆得结结实实。
丁志国一挥手,大声命令:把地主分子毛北屯押到大队去。
广播里响起会场杂乱无章的怒吼时,卢玉香的阵痛一阵紧似一阵,接着两腿间一热,羊水顺着大腿流进了棉鞋里。卢玉香想叫隔壁的四婶,还没迈步,就一头栽倒在厨房里。
广播里的声音还是那样混乱,不知什么人在广播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显得格外刺耳聒噪。卢玉香逐渐清醒过来,她像结了籽的老葱,头沉沉的,身子却空空的。她很奇怪,为什么要躺在地上?为什么灶门里的炭火近在咫尺,却丝毫感受不到火的热度?这是做梦?还是病了?诧异了片刻,卢玉香感觉不对了,下身竟是出奇地凉,就像泡在冰窟窿里,寒气丝丝缕缕地侵入肺腑,让她不时地发抖。门没有关严,强劲的冷风钻进来,几乎冻僵她的视线。这时,她看到了婴儿,裹在胞衣中的婴儿手脚还在蠕动,却听不到哭声。卢玉香想叫,喉咙里堵着一团又粘又咸的东西。她殷切地望着房门,暗暗地盘算着谁能破门而入。平常这个时候,隔壁的四婶会来串门,四婶是北屯数一数二的泼妇,别人顾忌毛北屯是地主成份,四婶却不在乎。四婶五代贫农,四婶的爷爷还是抗日烈士,四婶怕谁?
不知为什么,今天四婶却迟迟没来。
卢玉香已经感觉不妙了,死亡的气息接踵而来,那种让人丧气的味道,很像那年她在山里遇到黑熊一样——先是头顶瞬间麻木,接着,恐惧像电流一般散布全身,连呼吸都开始颤抖了!卢玉香告诉自己:不不不不,你不能死,你要等毛北屯回来,你要亲口告诉他,你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毛北屯一直盼望着你能为他生一个儿子,尽管你一直没能摸到孩子,可你知道,躺在旁边的那个小家伙一定是个淘气的儿子,一个像你般漂亮,像毛北屯般健壮的儿子。他长大了,一定会十分孝顺,一定十分勤劳,冬天他会上山打柴,夏天他会下江捕鱼,春天他会进山采野菜,秋天他能采核桃、摘酸枣,会把家里家外打理得干干净净!
卢玉香又一次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卢玉香再次被广播的噪声吵醒。这一次,广播里的声音清晰多了。毛庆祥一直在质问毛北屯,口气异常严厉,像电锯一般刺耳。
卢玉香重新体验到了山中遇熊时的那种感觉。
毛庆祥习惯性地清着嗓子问:毛北屯,往枣红马的头顶扔鞭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毛北屯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毛书记,我没往枣红马头顶扔鞭炮,那真不是我扔的。
毛庆祥不无讥讽地再问:你没扔鞭炮是哪来的?难道是枣红马自己生出来的?毛北屯,你不老实,你太不老实了。
毛北屯带着哭腔为自己辩解:毛书记,我对毛主席发誓,我真的没有往马头上扔鞭炮。
毛庆祥大吼:毛北屯,我警告你,你面对的是北屯大队的全体革命群众,你胆敢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绝不会有好下场。
有人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毛北屯!
会场内顿时群情激愤:把毛北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频率极高的女声儿压住了毛庆祥:毛北屯,我家解放和你有什么仇恨?你竟然害死了他?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你还我儿子!
会场听上去开始失控了,有人狂呼:打死他,打死他!
卢玉香怔住了。毛北屯害死了解放?解放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他背着枪,戴着狗皮帽子,一脸威严地踢门而入。是他把北屯押走的,他死了?他手持钢枪怎么会让北屯害死?卢玉香觉得自己完全落进了冰窟窿,彻骨的寒意,让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断裂。寒意在体内蠕动,不怀好意地向头顶袭来。卢玉香知道,如果寒意覆盖了全身,她的大限就到了。卢玉香再一次对自己说:不,你不能死。你没有权力扔下儿子,他还小,他还没吃你的一口奶水,还没叫你一声妈妈!
卢玉香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居然脱下了棉袄,迅速而准确地盖住了儿子那血迹斑斑的身体。
四婶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白天的批斗会上,四婶亲眼看到十几个社员把毛北屯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开始毛北屯还拚命地躲闪,后来头上接连挨了几脚,他就不动了。四婶的眼睛湿润了。这些年,四婶一直与毛北屯住邻居,深知毛北屯的人品,看到这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挨打,四婶的心里像塞了一把炭火,烫得揪心呀!她好几次都想冲上主席台,夺过话筒骂那帮混蛋一通,可最终她还是没敢放泼。毕竟是阶级斗争的大事,是你死我活的政治问题。大会结束后,四婶带着一队的几个社员把毛北屯抬到大队的炕上,身上盖上了一床棉被。趁着人多手杂,四婶悄悄地摸了摸毛北屯的手,毛北屯的手冰凉,这人看来是没了!
四婶站在毛北屯的头顶,极克制地哭了。四婶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在心里与毛北屯说话。四婶说:北屯呀北屯,你就这么走了,以后谁给四婶挑水?谁给四婶劈柴?四婶要是再犯老毛病,谁给四婶去请医生?北屯呀,你才二十八岁,你该甩开膀子大干,该搂着媳妇儿温存,该把孩子举在头上疯玩疯闹,连天老爷都不放在眼里,你偏偏走了!
四婶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没完没了地冒出眼眶。一个地主崽子被无产阶级专了政,在革命群众的眼里比死了一条狗还平常。可在四婶眼里,一切就变得严重了。四婶是个守了二十多年寡的女人,她自己又没生养过,毛北屯死了,等于绝了四婶后半生的依靠。
大队会计章桂春说:哟,四老婆子,你这是给毛北屯哭灵吗?想不到这个地主崽子还有这么好的人缘呢!
章桂春意犹未尽,又厚颜无耻地补了一句:四老婆子,你和他相好过?要不你怎么能哭得这么伤心?
四婶心里的愤怒爆发了,她操起一把算盘,迎着章桂春的嘴巴就捅了过去。章桂春躲闪不及,门牙被捅掉了四个!章桂春和四婶的吵闹声惊动了章桂春的老婆陆金萍。陆金萍看到男人的嘴上满是鲜血,扑上去抓住四婶的头发。等毛庆祥冲进来,战果已经不可变更了。四婶被陆金萍抓得满脸开花,陆金萍被四婶慌不择路地咬了一口,左臂血肉模糊。陆金萍在打斗中撕破了四婶的裤裆,露出大红的裤衩。毛庆祥询问打架的原因时,四婶便指着章桂春,一本正经地吼道:这个牲口抓我的裤裆,你们看,你们看嘛。
四婶的泼劲儿上来了,她把大腿叉开,不顾廉耻地把裆间的黑洞亮在众目睽睽之下。
毛庆祥赶紧制止说:四嫂,你不要胡闹。
四婶瞪起了眼睛:我胡闹?你敢说我胡闹?好,毛小脚,我明天就上公社去告章桂春,看看是他在胡闹,还是老娘在胡闹。
毛庆祥吓了一跳。这种事一旦闹到了公社,性质就变了。毛庆祥说:陆金萍你个骚逼手怎么这么欠?连我嫂子你他妈都敢打?反了你了!你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屋子,别让我再他妈看到你。
陆金萍不服:毛小脚,你别偏向好不好?你嫂子怎么啦?你嫂子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章桂春知道毛庆祥的用意,见陆金萍榆木脑袋不开窍,就不轻不重地打了陆金萍一个耳光,嘴里骂道:反了你了,是不?书记你都敢顶?跟我回家。
章桂春拉起陆金萍就出了屋子。等出了会计室,章桂春抱住陆金萍几乎要咬到了她耳朵了。章桂春说:还不快走,你想让老子去坐牢吗?
陆金萍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冷冷地说:老娘知道。
屋里,毛庆祥极力地安慰着四婶:四嫂,你也别闹了,赶紧回去吧。
四婶看了看炕上的毛北屯,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扬着脸走了。走在路上,她才想起来,天哪,卢玉香如果听到丈夫的凶信儿,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紧赶慢赶,四婶总算把五里路走完了。一脚踏进北屯一队的地界时,四婶却开始犹疑了。卢玉香要是问起毛北屯,她能说什么?说毛北屯让大队留下了?按卢玉香的脾气,她会收拾一个饭盒摸着黑儿去给毛北屯送饭。开批斗会是不管饭的,管了饭就不是批斗会,那就变成了联欢会。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没有山珍海味,玉米饼子不缺,馇子粥管饱儿,咱两条腿不值钱,咱舍得下力气,不论天多冷,也不能让男人饿着!
四婶当然也不能说毛北屯已经死了。
卢玉香怀着九个月的身孕,说话儿就要生了,万一抗不住打击,一头栽在地上,那可是两条人命啊!地主媳妇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再说了,什么叫地主媳妇呀?北屯和卢玉香才在世上过了几个年?他们懂得什么叫佃户?什么叫收租?他们剥削过谁?生在地主家怎么啦?这由得了他们吗?不是说不论出身但看立场吗?北屯两口子这些年低眉顺眼的活像两个丫鬟,别说是破坏生产反党反革命,就是让他们打死一只蚂蚁,他们也没那个胆量呀。
家里一天没烧火,四婶的手都冻僵了。越是不去想北屯,北屯的影子就越是在眼前转。越是不想管卢玉香的事儿,卢玉香的大肚子越是拱四婶的后背。四婶一边往北屯家里奔去,一边大声地叫:玉香,玉香,你在吗?
北屯家里更冷,因为所有的窗上都钉着棉毯,所以,在没有灯光的时候,屋子里黑得就像地狱。四婶在厨房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麻利地拉开了灯,马上大声哭叫起来:玉香啊,玉香啊!
玉香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她那半睁的眼睛在灯下闪着一丝寒光,仿佛在对四婶轻轻地诉说着什么。四婶顺着玉香的手往旁边一看,天哪,棉衣下面分明盖着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四婶放下玉香,轻轻掀开棉衣,哦,小东西睡得正欢。四婶已经忘了抹泪,她找了一把剪刀剪断了脐带,小心翼翼地连同玉香的棉衣一起兜起来,进了里屋。四婶给孩子做了一个襁褓,干干净净的台布,厚实松软的尿布,清爽卫生的粗布衣服
毛庆祥是大队支部书记,处理北屯和玉香的后事,他不能不来。任志强是生产队长,杜国有是一队会计,毛恩惠是毛家辈份最高的长者,再加上一个四婶,毛北屯夫妇的治丧委员会便有了雏形。
毛庆祥咳了几声,大模大样地开了口:北屯成份不好,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因此,北屯两口子的丧事不能大办,越快越好,越早越好,入土为安,是吧?今天,一队任队长在,会计老杜在,恩惠大叔在,四嫂也在,丧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是吧?现在的问题是,玉香在临死前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就难办了,是吧?孩子到现在还没开口(指吃奶),今后的扶养问题归谁负责?一个地主成份的孩子,党员干部家自然不能养,这该怎么办?是吧?
毛庆祥把目光扭向了毛恩惠,那意思很明了,党和政府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恩惠大叔做为民间人士就好说话了。恩惠大叔偏偏不好表态,恩惠大叔有七个孙子都举着小嘴儿要吃,媳妇于井梅又是个不讲理的货色,整天把恩惠大叔都骂得七荤八素,再弄个地主崽子窝在胸口,于井梅还不得把孩子活活吞了?当不得家做不了主,恩惠大叔的腰杆子就软了八分,这种场合,他只能瞪着一双老眼不出声儿了。
毛庆祥只好把皮球踢给任志强:志强,你是队长,队长就要解决队里社员的生活问题。
任志强有任志强的算盘,这些时候,他就一直考虑:这个毛家的孽障就是一个地雷,如果让这枚地雷在毛庆祥手里爆炸开来,那就有好戏看了。任志强盯着支部书记这个职位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公社那边儿已经传出风声,毛庆祥要到公社去当民政助理。毛庆祥走了,书记这个位置就空出来了。任志强全面衡量过,现在全大队能接替毛庆祥的只能是他。本来任志强在孩子的问题上可以帮毛庆祥一把,可眼下这个局势,他无论如何不敢帮,也不能帮。那是个什么孩子?地主崽子!如果为一个地主崽子谋到了福利,他这个共产党员还有党性原则可言吗?还有政治觉悟和前途可言吗?
主意打定,任志强陪着笑脸说:毛书记,这事儿有你在,哪有我说话的份儿?从私,你是大哥,从公,你是领导,你说,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我保证不打折扣儿。
毛庆祥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志强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任志强不再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往毛庆祥手里递烟。
毛庆祥知道任志强这里是一堆陈棉花,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挤出油了。于是,毛庆祥就把头转向了会计杜国有。按理说,这屋里有书记,有队长,还有毛家的长辈,基本上没有杜国有说话的份儿。可队长也好,长辈也罢,一概在其位不谋其政,毛庆祥也只好动杜国有的心思了。形势明摆着,书记要动,队长也会跟着动。队长动了,谁能保证他这个会计不动呢?会计动与不动,全靠这一锤子买卖了。也许眼下就是他杜国有表现的大好时机。
杜国有在一队做了十五年会计,伺候了毛庆祥和任志强两任队长。他对眼下的形势当然十分了解,也清楚目前有一次提升的机会。可是杜国有的袖子里也有一把如意算盘,他脸上没有反应,心里却恨得直冒火。他妈的老毛和老任,你们想干什么?噢,都知道这个地主崽子烫手是吧?十五年来,你们把老子当成猴子耍来耍去,到了该负责任的时候你们却想当缩头乌龟了,没那么容易!你们既然掌了权,既然人前人后人五人六,那你们就得担一点儿风险,负一点儿责任。
杜国有下定决心要装傻,而且还要一傻到底。
毛庆祥说:国有说说,国有说说嘛,你不要怕,有我做主,你要直截了当地说。
为了给杜国有打气,毛庆祥还开了一下任志强的玩笑:任队长,你不会不让国有说话吧?你不会跟他秋后算账吧?
任志强赶紧笑道:畅所欲言嘛,国有,有什么好主意,快说。
杜国有憨憨地笑笑:我能有什么好主意?
毛庆祥的心里有点儿气了,他不阴不阳地说:馊主意也行,现在可是生冷不计了,有个主意就好,哪怕是一堆狗屎,我们都会当成白面馒头。
杜国有也不阴不阳地说:我要是能出主意,还能当十五年会计?
毛庆祥一怔。
任志强瞪了杜国有一眼:老杜,你说什么屁话?现在是研究北屯的后事,你阴阳怪气地干什么?你想替北屯翻案不成?
杜国有不出声了。
毛庆祥本来想发火,可他一想自己这些年在一队贪占挪用,也算得上一屁股稀屎,如果杜国有花上八分钱写封检举信,那他就得蹲监狱去,他眼珠转了转,决定不理杜国有,顺势接过任志强递过来的一支烟,点上狠狠地抽了一口。到底心气不顺,这一口烟抽得狠了些,一直呛到肺子里,一股辣气直插五脏六腑,他忍无可忍,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直坐在旁边的四婶突然开口了。四婶本来不想开口,大队小队的干部在,恩惠大叔在,哪有她一个女人说话的份儿?可是坐了几个小时她看出来了,今天来的这些人都在玩花架子。四婶不服气地想,不就是一个小人儿吗?不就是麻烦点儿累点儿吗?四婶难免有些悲壮了,人这辈子哪能不操心?走路都会摔跟头,喝水都会塞牙,放屁都会砸了脚后跟,对不?操心就操一份大的,咱这辈子不是没养过孩子吗?那就在临死之前过过这个瘾,尝尝当妈的滋味儿!
四婶尖着嗓子说道: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大男人怎么回事儿?说了半天怎么没说到点子上?孩子怎么办?怎么办哪?
毛庆祥剜了四婶一眼:你叫唤什么?不正在研究吗?
四婶已经不想再和男人们废话了,她站起来,用力掸了几下裤子上的尘土,盯着毛庆祥说:庆祥,你们不想说,我说。这个孩子我养,你们帮我做个主,我不要队上一草一木,你们以后只要不找我的麻烦就行。
任志强看了毛庆祥,毛庆祥看了看恩惠大叔,恩惠大叔便站起来,不无激动地说:他四嫂,你这就对了,不管怎么说,北屯的孩子也是咱毛家的人,毛家的人就得毛家管,你养,没人找你的麻烦。
四婶抱起孩子,看也不看毛庆祥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过我也把话说在头里,谁他妈的要是在孩子身上找我的毛病,我就刨了他家的祖坟。
四婶把孩子抱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找杜国有老婆借了二斤白糖外加五斤面粉,然后把面粉熬成面糊,再加进少量白糖。没有奶水,四婶试图用这种最为高级的代用品来喂孩子了。可是,孩子太小,一口奶还没吃过,任凭四婶怎么哄劝,孩子就是不肯张嘴,只是拚命地哭闹。四婶知道这一招不灵了,就跌坐在炕上想主意。
其实这个主意不用想,惟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女人来给孩子吃奶。想了半天,全村只有柜子媳妇可以帮忙。四婶却犯愁了。半年前,四婶为了她家的母猪和柜子媳妇打了一架。四婶手狠,三把两把就把柜子媳妇挠得头破血流。农村人讲究个仁义,抓破了脸再去求人,行吗?四婶一咬牙,不行也要去碰碰,否则孩子就得活活饿死。
抱着孩子出了门,四婶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心里有了新年的概念,再看家家户户便有了不同的感觉。通红通红的春联,通红通红的灯笼,通红通红的鞭炮屑儿,都让四婶感慨万端。仅仅过了两天,孩子的父母就和这个世界阴阳隔世,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北屯两口子不死,现在他们一家人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吃着饺子,逗着孩子,美出鼻涕泡儿了不是?这时四婶的心里便有了一丝气愤,她看看熟睡的孩子,忽然恨恨地骂一句:这个小畜生,命硬呀,一落地就克死了父母。
拐过一队的主街,沿着一条小河往北走到大井边,第一户人家就是柜子家。柜子姓钱,是从江那边的邻县搬过来的。柜子妈生下柜子以后就死了,给柜子取名的时候,柜子爹正在给毛庆祥打一口板柜,柜子爹说:取啥名儿,就叫柜子吧。
姓钱,叫柜子。后来一队来了县里的社教工作队,一个一脸阶级斗争的工作队长批评说:这个孩子的名字要不得,你家弄一柜子钱,想做地主老财吗?
工作队长给孩子取了一个新名,叫钱国庆。可是谁也没记住钱国庆这个大号,柜子这个挨过批评的反动名字却被记得根深蒂固,江南江北提钱国庆没人认识,若提钱柜子,人家便恍然大悟:操,我当是谁?你早说钱柜子,不认识我是这个!
“这个”是当地社员的专用手势,就是向前伸出一只手,五指叉开,中指略高且直,活脱脱一个王八的模样。
四婶走进柜子家的时候,柜子正靠在炕边的板柜上抽烟。他十分意外地看着四婶,半天都没说话。
四婶陪着笑脸问:柜子,你媳妇呢?
柜子愣愣地盯着四婶:咋的?
四婶说:我找你媳妇办点儿事儿。
柜子有些狐疑:什么事儿?你先和我说说。
四婶把孩子递到柜子面前:孩子想吃口奶。
柜子放心了:就这事儿?吃就吃一口呗,不过,孩子他妈不在,要吃就要等她回来。
四婶忙问:你媳妇去哪儿了?
柜子说:我丈母娘有病,她昨天就回娘家了。
四婶心里有些失望: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柜子又说这我可说不准,三两天是她,十天八天也是她,要等我丈母娘病好了吧?
四婶低声说:那我可等不得,你也知道,这是北屯的孩子,再不找口奶吃,这孩子就得随他爹妈去了。
柜子一听有些急了,站起来说:四婶,要不咱把孩子抱到我老丈人家去吧?十来里路也不算远。
四婶听听孩子的哭声,也没有别的办法,便点头同意了。
路不远,可都是山路,很不好走。路边的山沟里流出了许多暖泉水,随流随冻,形成了一个个又陡又滑的冰坡。开始是四婶抱着孩子,连摔几个跟头以后,四婶把孩子交给柜子。柜子已经当了爹,可柜子抱孩子的技术很差,姿势僵硬地举着孩子,活像举着一截锯短的木头。跌跌撞撞地走了三个钟头,总算走到了柜子的丈人家。柜子媳妇听说是给北屯的孩子吃奶,二话不说,撩起衣襟就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柜子的丈母娘躺在炕上,撑着病体陪四婶聊天,四婶来得急,身上没带一分钱,只好抓着老人的手,说了一爬犁感谢话。
喂完了奶,柜子媳妇做了一顿家常便饭,硬拉着四婶上炕。四婶羞愧难当,死活也不肯端人家的碗。柜子媳妇红了脸说:四婶,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上次的事情是你不对,这是公认的。虽然是你不对,可你是个老辈儿,我做小辈儿的也没少什么,就算了。今天你到我的娘家,就该吃了这顿饭,你要不嫌弃,就上炕吧,咱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四婶搓搓手,扭头对炕上的病人说道:老姐姐,以前是我不好,和你闺女打过架,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这饭我吃,以后我和你闺女一定好好处,你放心吧。
柜子的丈母娘露出一丝笑容说:大妹子,孩子小,离我又远,你就替我管着,我放心。
四婶抓起筷子,眼圈儿就红了。
一个月以后,柜子媳妇突然断了奶。四婶很着急,她把二斤白糖五斤面粉都做成了糖饼给柜子媳妇吃了,柜子媳妇还是没下一滴奶水。四婶找大队的赤脚医生林淑萍问过,林淑萍说:柜子媳妇生完孩子已经两年多了,奶水断了实属正常。
四婶只能另想办法解决孩子的奶水问题。
杜国有媳妇给四婶出了一个主意:到她娘家那边去买一头奶羊,每天挤羊奶给孩子吃,孩子照样壮得像牛犊子!
杜国有媳妇拿上四婶给的八十块钱,没过两天就赶回一头肥嘟嘟的奶羊。杜国有媳妇还亲手教会四婶如何挤奶,四婶试着挤了两把,刚一上手,乳白色的羊奶就哗哗地射进粗瓷茶缸里。四婶满意地笑了。孩子有了奶水,吃得饱睡得香,小模样儿一天一变,越来越有些北屯的轮廓了。从没享受到生育快乐的四婶突然产生了一种怪怪的感觉。她每次抱起孩子,心里都会觉得疼,那种疼像仇恨,又像溺爱,恨不得咬孩子一口,又怕把他咬坏了。抱在怀里就有说不完的话,一口一个小心肝儿,一句一个小宝贝儿!有时候,她把手指放在孩子的下巴底下搔着痒,光是一句“打你”就能说上几个小时。一向无牵无挂的四婶不知不觉地有了牵挂,在厨房里做饭,她会神经兮兮地冲进屋里,她怕墙洞里的老鼠会咬了孩子的手指;上趟厕所的工夫,她的头皮也会一阵阵发麻,她担心走街串屯的货郎会偷走她的孩子。以前四婶睡觉很沉,外面打雷她都不醒。现在不同了,四婶的觉睡得像猫儿一样轻,孩子晃晃脑袋,她都会一把拉亮电灯,生怕孩子有个闪失。
孩子长到一岁的时候,杜国有媳妇忽然问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孩子上户口没有?
四婶从来没弄过孩子,只顾着摸索带孩子的经验,根本没想着孩子还要上户口,便问:上户口都要什么手续?
杜国有媳妇对此了如指掌:你找我们家老杜,让他给你办。
四婶便去找了杜国有。
杜国有却说:这孩子的户口问题,要书记决定才行。
四婶便去找毛庆祥。那天毛庆祥刚好不在,毛庆祥的老婆吕梅独自坐在院里纳鞋底。见到四婶,吕梅就说:哟,四嫂,你可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
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吕梅的话里带着刺。四婶今天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挑刺的,只好厚着脸皮说:庆祥呢?
吕梅低着头,一边在鞋底上用劲儿一边说:唉,庆祥当了个芝麻官,总是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找他,我怕他迟早要学坏了。
四婶的眉心动了动,但还是压住火气:我想给孩子上个户口,杜国有说,这事儿得庆祥点头才行。
吕梅冷笑着摇了摇头:杜国有安的什么心?要我说,干脆把这个杜国有撤了。他说这话有良心吗?噢,地主崽子的户口问题推到庆祥这里,别人的户口,他抢着帮忙,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杜国有这个人我早就看透了,纯粹一个人面兽心。
四婶听出了吕梅的弦外之音,就说:吕梅,不就是好处吗?好说,四嫂给你准备一份。
吕梅无比亲热地拍拍四婶的胳膊,做了必要的解释:四嫂,你不要误会。这份好处不是我收,也不是庆祥收,而是公社干部收。像北屯这种成份,公社没有个撑腰的,庆祥将来有一天就得有麻烦。庆祥对我说过多次了,公社那帮人就是一个大轴承,哪儿不浇油,哪儿就不滑溜。
四婶说:是啊,本家当户都得浇油,不浇油也不滑溜啊。
吕梅听了这话就翻脸了:四老婆子,你什么意思?你是来找茬儿的是吗?我操,想给老娘上眼药,你还不够资格。
四婶并不想吵架,见吕梅发火她还试图挽回残局。四婶说:吕梅,我说话不中听,你不要怪罪。
吕梅却不买账:四嫂,瞧你这话说的,谁敢怪罪你?你是北屯一队最大的驴马,生产队的种驴见了你都得躲着走,你说话带着屁味儿我也得老实听着,你是谁我是谁?我再不懂事也得知道自个儿是半斤还是八两,是不?
四婶的呼吸不匀称了。“驴马”是流行于北屯一队最具有讥讽意味的词汇,再说,种驴见了都要躲着走,那还算是人吗?四婶的火气开始往上蹿,手就开始痒了。四婶说:吕梅,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命好没当寡妇吗?今天夜里毛庆祥要是得暴病死了,你明天还不如我。你一向无知,有句话你肯定没听过,我告诉你,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还是积点儿德,为自己留条后路吧,免得有朝一日鸡不啄狗不咬,灰头灰脑的不好做人。
四婶把憋在心里的爆竹一口气放完,就摔门走了。把个伶牙利齿的吕梅窝在那里,半天都透不过一口气来。
那天晚上,四婶去了毛北屯夫妇的坟前。四婶踩着积雪刚刚越过坟前的田埂,眼泪就开始流淌起来。
四婶说:北屯,玉香,你们倒落得个清静啊,把孩子扔给我,我难啊。
多日的委屈、辛酸、愤怒都涌上来,就像一只只促狭的手在挤压着四婶的泪腺。四婶本来想在北屯夫妇坟前好好诉诉苦,可是一哭就哽咽得噎了气。北风很硬,刺穿了四婶的薄棉袄,让她瑟瑟发抖。
四婶忽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北屯,玉香啊,孩子还没有名儿哪,你们说,孩子叫什么好呢?四婶没文化,大名取不好,小名倒是想了一个,小小,在家里,我就叫他毛小小。如果你们同意,我去找乔老师帮帮忙,取个好听点儿的大名。我走了,小小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北屯,玉香啊,如果你们有什么事情,就托梦给我,啊?
四婶隐隐约约听到北坡传来几声狼叫。冬天的狼饿极了会吃人。四婶虽说胆大,可眼下她不敢逞能,一则冬天狼愿意成群,二则现在有了孩子,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孩子谁管?
刚刚拐过房后的车道,四婶就听到小小在家里哭得山响。这孩子的嗓门儿大,哭起来像敲锣一样,震得四婶的耳根都嗡嗡直抖。四婶扑进屋,大惊小怪地抱起小小,嘴里一迭声地赔不是:哎呀我的小宝贝,哎呀奶奶错了,不该把你扔在家里,你一个人害怕了吗?哎哟,你是男人,怕什么?男人什么都不能怕。男人不能怕死,不能怕事,不能怕老婆
毛小小止住哭声,咧着小嘴儿望着四婶笑。四婶看着他说话,他也哼哼呀呀地跟着应和,好像他真的听懂了四婶的话。
四婶又说:小小,我刚才去看过你爸你妈了,你爸你妈都很想你
第二天一早,四婶抱着小小赶到大队的时候,毛庆祥正对着麦克风喊话:老姜头,你马上到大队来烧炕,一会儿代书记要来,要是书记感冒了,你就滚回四队去刨大粪。
喊完话,毛庆祥就闷着头抽烟,他明知道四婶就在身后,却看都不看四婶一眼。
四婶陪着小心说:庆祥,我来向你请示一下,毛小小的户口怎么上?
毛庆祥头也不抬地说:这个事儿大队支委会还没有研究。
四婶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研究?
毛庆祥不软不硬地刺了四婶一句:大队干部的事儿还得向你汇报?你算老几?
四婶陪着小心说:我不是急吗?
毛庆祥眼一瞪:急你就闹到我家里?急你就当母夜叉?四嫂,我听说你还有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
四婶一时有些发懵:什么是资本主义尾巴?
毛庆祥启发四婶说:你家里最近没添置啥?
四婶想了想:就是多了一只羊呀,再没什么了。
毛庆祥:就是嘛,你又不是蒙古族,养羊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会儿回去把羊牵到大队来,这只羊大队要没收。
四婶这次真急了:庆祥,天地良心,你也知道这只羊是给小小喂奶用的,没了羊,小小可怎么办?
毛庆祥一撇嘴:你问我?我问谁去?
四婶犯了倔:不行,羊我不能交,谁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好了。
毛庆祥也有些火了:那你先回去,孩子户口以后再说。
四婶只好抱着小小回家。冷风更大了,吹得脸像鞭打一般疼。四婶越走越委屈,越走眼泪流的越快。回家以后,四婶一直恶狠狠地骂人。她先骂吕梅,又骂毛庆祥,骂完外人,再骂自己。她骂自己贱,没孩子就没孩子嘛,干嘛没卵子找个茄子提拉着?土埋到脖子了弄个吃奶孩子养着,受累不说还要受气。这是何苦?
当天夜里,有人在外面大叫:四婶在家吗?
四婶拉开灯,冲着外面应道:谁呀?进来吧。
有人走进院子,四婶一看,是杜国有和二队的几个年轻人。
四婶和杜国有一家关系还算好,就笑了笑:国有,你这么晚来有事儿?
杜国有一脸难色,站在院子里不肯进屋。
四婶又说:国有,你有事儿吗?
杜国有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为难地说:四婶,你让我怎么说呢?
四婶诧异地看着杜国有:直说呗。
杜国有还没说话,二队的几个年轻人不耐烦了,其中一个是丁志国的小舅子,这小舅子跺着脚说:我们奉毛书记的命令,没收你家的羊。羊在哪呢?我们马上就要牵走。
四婶觉得一腔热血涌到头上,肺子都要炸了,她蹿到杜国有面前大声问:国有,这是毛庆祥的命令?
杜国有苦笑:四婶,我有本事调动二队的人吗?
四婶傻了,她原以为毛庆祥就是说说,毛庆祥也是毛家的人,他怎么可能毫不客气地夺了小小的饭碗?没想到毛庆祥说到做到,真派人到家里来抢羊。这决不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这明明是公报私仇嘛。眼巴巴地看着二队的几个人把羊拉走,四婶想哭,可她欲哭无泪;想喊,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团羊毛。
一夜未睡,迫不及待地熬到天亮,四婶抱着小小又来到大队。毛庆祥还没来,在大队部打更的老姜头愣愣地看着四婶说:你这么早到大队,是不是想犒劳犒劳我?
四婶没有心情开玩笑,跺着脚问:老灯,我家的羊呢?
老姜头下流地说:找羊干什么?你喜欢羊角?
四婶狠狠地踢了老姜头一脚:老小子,你说点儿真话,羊呢?
老姜头夸张地揉着屁股说:杀了,昨天晚上就杀了,今天中午在毛书记家吃羊肉,哎,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让毛书记知道了,我这活儿就不用干了。
四婶抱起孩子,转身就走。
全大队的小队队长都在毛庆祥家里喝酒,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四婶的大喇叭嗓子一出声儿,那些人就像吞了羊粪蛋,一个个都哑了。五队的牛脖子挺着一张红脸出来,后来是七队的高长保,然后是推着车子的丁志国,丁志国一边上车一边不满地嘟囔:这叫什么事儿?吃两口羊肉让人骂得狗血喷头,真他妈的丧气。
四婶解气地骂:老娘就是让你们丧气。给孩子喂奶的羊,你们牵来吃了,你们就不怕吃这种亏心的羊肉喉咙里长疔?就不怕食道里生癌?就不怕胃穿孔?就不怕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我求老天保佑,谁吃下我的羊肉谁就走路摔死,洗澡淹死,吃饭噎死!坐车车翻,坐船船沉,放屁岔气儿,娶个媳妇儿都是石女儿!谁吃了我的羊肉,谁家的公爹就扒儿媳妇的灰,就会年三十起天火,烧得片瓦无存,人丁不剩,断子绝孙。
四婶心直口快,想到哪儿骂到哪儿,一点儿也不客气,丝毫都不留情。毛庆祥家是一队的中心,四婶这一骂,一队的一百多户社员都听得清清楚楚。
毛庆祥的脸可是丢大了。
本来吕梅几次想冲出去和四婶打架。毛庆祥却死拦着不让。吕梅破口大骂道:毛庆祥,让一个寡妇堵在门口骂,你连个屁都不放?你这个书记当得有意思吗?
毛庆祥咬着牙一声不吭。
农历的大年初四,和平大队四百人的秧歌队到北屯一队来拜年。做为东道主的北屯一队也组织了秧歌队迎接贵宾。两套锣鼓,两拨唢呐,两支秧歌,在绚烂的阳光下花枝招展地扭了起来。六百多人的秧歌队清一色绑了高跷,清一色画了脸,扮了金童玉女。秧歌队走到哪儿,鞭炮放到哪儿,吉祥喜庆的秧歌小帽儿也跟着唱到哪儿。北屯一队领跷的是乔老师,斯斯文文的扮相,手里舞着一条赶马鞭。乔老师嗓子好,秧歌调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迷倒了大江两岸的十里八村。和平大队的领跷是仲红官,二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魁梧,一脸英气。仲红官绑着一副小跷,跷上能做大劈叉,一口气翻出十几个跟头,落地脸不变色心不跳。
两队秧歌扭到酣畅淋漓的巅峰状态,唢呐停了,锣鼓歇了,仲红官做为客方首先出场亮相,先是一串侧翻,然后是一串小翻接五六个大翻,仲红官翻跟头的时候,和平大队的鼓手紧跟着仲红官的动作敲出一阵时急时缓的鼓点儿。人停鼓止,分毫不差。
仲红官博得了满堂彩。
仲红官翻完了跟头,两眼炯炯放光,对着一队的老少爷们儿抱了抱拳,开口唱道: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岁万岁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唱完四句古词,仲红官就换了调门儿:
雪下北屯风拥和平风光无限好啊
男女老少摩拳擦掌革命热情高啊
今天到北屯来拜年咱的心情俏啊
龙腾虎跃百鸟朝凤别提多自豪啊
唱到豪迈处,锣鼓喧天,唢呐齐鸣,两支秧歌队都以最夸张的动作舞而蹈之。
乔老师按着规矩开口唱道:
艳阳高照喜鹊登枝今天日子好啊
和平的秧歌来拜年扭出小高潮啊
北屯的父老乡亲人人都开口笑啊
前呼后拥穿红挂绿来把秧歌瞧啊
花旦甩袖小丑摆腰旱船卖力摇啊
傻子卖呆猴子淘气八戒打猪草啊
喇叭一响锣鼓一敲好运已来到啊
预祝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产量高啊
唢呐师傅早就等这一句了,乔老师歌声一落,两支唢呐就高高地扬起,对着太阳,对着天空,亮出了喜庆的嗓门儿。
吕梅悄悄地出现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眼睛不看秧歌队,而是冷静地寻找四婶。四婶也是一个秧歌好手,今年因为有了小小,心里痒痒却没办法上跷,只能兴高采列地站在人群里,冲着和平大队那些老相识起哄。
仲红官扭到四婶旁边故意撞了四婶一下,大声骂道:老东西,你怎么不上来扭?没有你,这秧歌扭得提不起神呀。
四婶笑着说:不行啊,我得哄孩子,只能看着你们高兴了。
和平大队的张书记凑过来问:这孩子是谁啊?
四婶大声儿地回答:你弟弟,我孙子!
在场的人都哄堂大笑。
四婶忽然不笑了。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紧紧地揪住,而且越揪越紧。揪头发是妇女打架的信号,四婶把小小塞给身边的杜国有媳妇,猛地转过身,反揪住那个寻衅的人。
那人正是吕梅。
吕梅身材干瘦,若想挑战四婶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可她身后站着手下的四大金刚:满桌子、水鸭蛋、仇疯子和胡士兰。这四个女人是北屯一队的四大不讲理,她们个个都敢打八街、骂四邻。形势明显对四婶不利,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下要紧的是要抢先打倒吕梅,打掉了首领,喽罗们就好对付了。四婶下手慢了些,满桌子和水鸭蛋从背后一人扯住四婶一条腿,把四婶按在地上。仇疯子一脚踢过来,四婶的脸变成了血葫芦,一阵强烈的眩晕,便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唢呐师傅都停下来,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秧歌队也乱了阵脚,人挤人人推人,呼天抢地地倒下了一片。领跷的乔老师正急着由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这种事儿要靠书记说话。所以,明知道吕梅欺负人,乔老师还是把手一挥,唢呐响起来,倒下的人拉起来,大秧歌还得扭起来。对于一队社员来说,秧歌常有,而打架不常有。平时恨吕梅或者恨四婶的人都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有几个男女故意拦住想拉架的人,眨眨眼睛拱拱嘴,那意思是说:让她们打,打坏人拿钱,打死人偿命,怕个鸟?
于是,这场一边倒的战争让四婶吃了大亏:牙被打落了两颗,嘴唇被打裂了,身上青痕无数。最重的部位是眼睛,左眼肿得像个鸡蛋,放着紫色的光芒。杜国有媳妇帮着四婶把小小抱回了家,又帮着四婶烧了炕,熬了一点儿稀粥,喂小小吃下去。
吕梅带着四个大号的娘们儿又追到四婶家门口,尖着嗓门儿大骂:死寡妇,你跟毛北屯明铺暗盖,眉来眼去,你玩什么老牛吃嫩草?你以为你是雷锋吗?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个婊子,你就是一个头号的大破鞋!
仇疯子张牙舞爪地踢着四婶的大门:死寡妇,你有种就给老娘出来,扒不下你的皮,老娘就不是仇疯子。
四婶哪受得了这个气?不顾杜国有媳妇的劝阻,抓起菜刀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仇疯子冲着吕梅挤挤眼,表示要先打头阵,她活动着粗大的拳头,迎着四婶走上前去。四婶的心头拱起了一股怒火,暗中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右手上,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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