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事

    总以为城市有城市的花朵，乡村有乡村的花朵，而农村乡野的花朵因有山水之魂，更具清灵之气。无论是零星散落的有名无名的野花，还是一丘丘、一片片的油菜花、紫云英，都会倾尽热情，开得热烈而欢快，灵动烂漫，如云如海。这些花是和农村联系在一起的，是属于农人的，乡村因它而更可爱。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陌上花开紫云英”这个句子的，今儿个再读起，不由想起家乡的紫云英来，那一丛丛、一簇簇浅紫的紫云英在田野里、阡陌间迎风摇曳，泛着春色，映着阳光。

    一时，一些零碎的紫色花事，在心海荡漾。

    村里的人都把紫云英叫做“阳雀花”阳雀是一种能把春天叫醒的鸟儿。以“阳雀”来给它命名，可能是觉得她是一种能把大地唤醒的花儿的缘故。春暖花开的季节，刚刚沐浴过春雨的土地上，馨暖的阳光轻柔地泻下来，紫云英便开始在山坡上、田野里、河流边，在每一寸有泥土的地方，为土地为乡亲绽放它的美丽。千簇万朵的紫色小花，匍匐在刚刚复苏的大地上，乡野宛如披了一件梦的衣裳。茎细花小的紫云英，被乡亲们宠爱着，连名字都取得美丽而有诗意。记得小时割草放牛，看到紫云英花开了，总会被她的颜色她的花朵迷得痴痴醉醉。在那一片春天刚刚莅临的田野上，淡淡的一层紫雾迷迷朦朦地笼罩着，天是紫的，地是紫的，草儿牛儿也是紫的，人也恍若在梦境里一般。但那时一到四月，心就开始害怕了，紫云英告别的方式总是那样残忍和悲壮，以至让我总不敢与她去做最后的告别。我能想象得到，在那些翻犁过的田地，紫云英大片大片倒下在浑浊的泥水里，再不复往昔的光彩。但要是在不经意间撞见了，又会欣慰起来。它们常常顽强地从浑浊的泥水里探出头来，努力绽放着最后的美丽，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浓重的泥土气息，它们会告诉我，它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

    村里的人喜爱紫云英，紫云英好啊，能肥田，能带来一年的好收成，还可以炒糕饼吃呢。村里人的命运，有很多，也像紫云英一样平凡、普通，不起眼，一生开在土地，败在土地，最后在土地里永远歇息。

    村里以前有一位老人，一个人住。他年轻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住的。他很爱喝酒，脾气也不像现在这样的温和，喝了酒，就喜欢打人，也不管他的妻子和女儿们喜不喜欢，反正他不喜欢她们。他想打就打，只要他高兴，他就打；不高兴，也打。有一夜，他梦到妻子流着泪对他说：“我知道你想要个娃崽，我生不出来，你另外娶一个吧，我们走了”他扬起手，准备又打，却突然醒来，原来是梦。梦醒后，却发现她们确实走了，家里什么东西都还在，桌上搁着几包紫云英的籽。那时正是该撒紫云英的时候。他们家分到的那份责任田不肥，每年妻子都要在田里撒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当年的庄稼就长得特别好。他在一次大醉后，再没喝酒了，也不敢喝酒了，村里的人都说他再喝就没命了。而妻子，也没再回来。那几个被他打大的女孩在做了母亲后，会在农忙时候回来住一两天。他每年都会在田间里头把紫云英籽满片满片地撒，花开了，他黑黄的脸上就会显出点点暖色。等田间的紫云英都差不多开遍了，他才赶来牛，架起犁耙，将它们犁进土里。老人后来在一次犁地时猝然死去了，他从此与土地与紫云英为伍了，他的名字很少有人再念起过了。紫云英还是一年一年的开着。

    村里的年轻人现都爱出去打工，结婚的和没结婚的。紫云英如霞的季节，一个衣杉朴素的男孩奔跑着赶上了队伍，肩上的行囊瘦瘦小小。一个女孩躲在一棵槐花树背后，泪光潋滟。后来没过两年，女孩就被母亲逼着嫁了，据说男人很有钱。那时村外正漫山遍野地开着紫云英的花，紫得像天上跌落的云霞，风吹过，像河面上起伏的涟漪。要过门的那一夜，有人看见女孩在开满紫云英的阡陌上游走、唱歌，月光下，人们看见她戴着紫云英扎成的花环，佩着紫云英结成的耳环，手里捧着大把大把的紫云英。善感的人们听说后都默默为她叹息：可惜啊，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女孩出门后不久，田野的紫云英就融进泥土成了绿肥了，紫色的山野也仿佛在一夜间，齐刷刷地站满了烂漫的油菜花。

    村里有一个小女孩，深得紫云英的灵韵，身子长得柔柔弱弱，像风中的紫云英。父母亲虽是近亲联姻，但生育的孩子中，个个健康可爱，惟独她是痴傻的。十多岁了，脸蛋小小，皮肤白白，经常会纯纯地，毫无心机地笑着脸。在一个春风微拂的早晨，她怀抱着一大束紫云英，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跑到了我面前，白白的小脸上涂满无可言状的幸福，塞给我满怀的花香。不知怎么，这一大捧紫色的小花朵竟在我心里洇染成一大片忧伤。我叫这个名云英也如紫云英的女孩在我身边做下“来，姐姐教你一首歌”我用我所用过的最缓慢的语调和最最轻柔的声音教这个女孩唱歌——“我是一片紫云英，一片平凡的紫云英，在春天的阡陌里，我如同那天空里的浮云”女孩安安静静地听着，笑靥璀璨如花。

    村庄里关于紫云英的事总是蕴含着淡淡的紫色，忧伤的、梦似的颜色，在生命的那条长长的田埂，村里的老人、年轻人，以及小孩，都还在继续走着他们逼仄的路。他们像紫云英一般，在春天里就枯了，然后很快会被连根犁进泥。他们把紫云英犁进泥土，而命运，又将他们犁进了泥土。

    陌上花开紫云英。在不大不小的县城忙碌着不多不少的杂务，心底对紫云英的怀念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日益醇浓起来。真的，真想在天晴了的时候，再去家乡的阡陌上走走，在湛蓝的天空下，去寻觅那些紫色的恬然的容颜，去等待陌上花开，让紫色的花事再度浸染我的心怀。

    但当我对朋友说起我的心思时，朋友却告诉我，如今化肥恣意横行，紫云英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受到农人的青睐了，春天来了，田中却已难再见到那片紫色的云海。不禁潸然了，为着心里的紫色花事，为着那些紫色的恬然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