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一）

    金色七月，庄稼人的脸上布满了丰收的喜悦，艾民的父亲更是喜得合不拢嘴:昨日村里的珍嫂赶三道水捎回从广州发来的电报，说艾民明天就要抵达塘头。整整四年了，总算是熬出头了。想想自己在广州上大学的儿子明天就要回来，马上就要成为国家工作人员中的一员，年过半百的人啦，总算可以享几天清福，往后自己不用再东奔西走，不用再到处求人为儿子借学费，等以后儿子在城里安了家，自己再去玩上几天，开开眼界。要是儿子工资高，有孝心，每月能寄百把块钱回来，到街上去秤两斤叶子烟，打几斤苞谷烧，那日子过的越想心里就越觉得甜滋滋，暖烘烘，忍不住还亨了几句这几年都不曾亨过的小调。

    偏房边，艾民妈一手拎着晒在簸箕里的胡豆米中混的小石子，一边说：“我说艾民爹，咱们艾民明天就要回来了，你去柜子里撮几十斤新苞谷，明儿挑到塘头去卖了，秤几斤肉回来。顺便帮艾民捻下包儿，三四年不做农活的人，肯定没得力气啦！我明儿早去叫他大娘帮忙磨点豆腐，叫他大伯也来吃顿团圆饭。”

    “艾民妈，你帮我把那件汗衫肩上的破洞补补，笑破不笑补嘛！明天到街上别给咱们儿子丢脸，不管怎样，咱们儿子总算是村里第一个响当当的大学生呢！”艾民爹一边在院坝中挥着连枷，一边应和着。

    虽是初秋，天气还是有些闷热，蚊子也还多。夜里，艾民父母都没有睡好，睡熟那小会儿还做了许多美好的梦。

    一浪一浪的鸡叫刚稀疏下来。油灯下，艾民妈从阳沟里抱了捆干柴，炒了碗昨夜用饭盆凉在水缸里的剩饭，艾民爹三下两下咽下肚，天不大亮就挑了苞谷赶塘头去了。

    从乌江的罗湾坨上岸，沿着一条涧沟小路往里走，穿过一片丛林小道，再上完一座名叫九十九步梯的山坡，便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桥名叫‘仙人桥’。站在桥上，一眼便能看见坪地后有个神秘的大山洞，这洞名曰‘川洞’。

    川洞有一大一小两个洞口，上有‘天洞’，下有‘地洞’。天洞在斧凿绝壁的中央，洞口悬有几颗畸形的古松，古老的巨藤远远望去如花花绿绿的垂帘。地洞起于山股，洞口宽数百米，高数十米，除了中间留有燎望台、通光口和一个仅有几米宽的入口外，其余全被巨大整齐的青石封住，前面是斜坡，倚坡有一块数米高，方圆数百米长的人造平台。墙全用巨石垒筑而成，上面已布满了青苔，也只留了一个数米宽的缺口，入平台得从缺口处上几十步青石级，可以看得出是重重防守的防御工事。平台有处有块石碑，碑文已模糊不清，便不知是哪朝哪代垒成的。相传是清朝咸同农民起义时“红号军”、“黄号军”的根据地之一，与长坝的‘石林’和文家店的‘荆竹园’遥相呼应，乌江府大队人马曾丧命于此。从地洞口入内，便有一块奇宽奇平的洞内平地，洞顶的溶石千奇百怪，滴哒滴哒的岩浆水如鸣佩环。再往里走分洞层出不穷，且寄深寄远，深处有暗河交错。洞内不时还能发现一堆堆的骷髅，让人有些毛骨竦然。从古到今，从没有人探到过它最远能通向什么地方。也不知从哪朝哪代起，洞外的坪地里就有了一个名叫川洞坪的村庄。艾民的家就在这个名叫川洞坪的村庄里。

    从川洞坪到塘头有二十多里，只有山路。艾民爹个儿高，腿长，脚力好。这几年为了艾民的学费东奔西走，经常赶转转场，做点农产品及山货皮张的小卖买。加之今天特别兴奋，虽年过半百，几十斤的担子对他来说还算不上重量，二十几里山路经不起他几晃晃，就晃到了塘头。

    他自认为出门够早，其实街上早已人山人海，好不繁忙。塘头这地方是乌江县的一个中心镇，早在民国时期就有‘小香港’的美称。四周高山如屏障，中间却是坦荡如砥的平地，方圆数里。一条龙地江缓缓地穿腹而过，在名叫两江口的地方汇入乌江。据说当年蒋介石败北之后，曾暗自派两个团进入贵州开道设防，想借贵州的山川险要与共军顽抗到底。在塘头秘密地设防御工事建飞机场。机场修好后，从重庆城来了一架美式军用机试航。因地势的四周高，中间底，当时导航系统落的原因，飞机降落到塘头后便不能返航，只得拆散开来用汽车运走零部件。当地的阴阳先生说是犯了‘机（鸡）落塘头’的讳。

    艾明爹刚到场口，就有一大群小商贩围将上来，问有没有土鸡蛋，有没有抓到蛇。收购苞谷的人倒不经不漫，如今新苞谷上市，自有人送上门来。艾明爹到了收购处，放下担子，便有人过来称秤。平日里，只要多讨讨价，一斤苞谷能卖五角钱，今儿接儿心切，按四角五分钱一斤就便卖掉了。

    到了车站，广州方向的客车还没有来。车站里背着背包进进出出的人倒不少，艾民爹看了看也没有一个认识的，就把扁担靠在车站的围墙上，便蹲下。从旱烟袋里取了两片叶子烟掐了几段，一段段地放在嘴里往烟片中吹气，天气太热，太阳又烈，裹烟的包皮叶都被太阳烤脆了。裹好了烟放在烟斗里刚点火抽了两口，车站工作人员广播说，从广州至塘头的客车到站。

    自改革以开放来，这一带南下去广州、中山、深圳、福州、夏门等地的打工仔不少。这趟从塘头直达广州的本地车刚一进站，就被拖娃带崽的少妇们围得水泄不通。叫爸爸的，踩了别人脚的，从车顶棚下货的，忙得不可开交。艾民爹不好去和那些大姑娘小媳们挤，在一旁干着急，不时掂着脚向车窗内张望。

    （二）

    各自都在忙各自的事，只有司机注意到在车最后排左角边位置上的那个静静地坐着，不动一点声色的青年。戴一副黑色边框的近视境，直盯着左边窗外发愣，显得有几分少年老成，与他那白皙英俊的脸庞极不相称。

    人群都三三两两地散去，司机正要准备关门下车吃饷午。见车后排静静坐着那个看样子不像打工回来的青年人，便开口道：“我说兄弟，想什么呢？”

    “啊，叫我吗？我马上就下，马上！”

    见他这么答非所问，司机就又把车门关上，想看他怎么下车。这一微小的动作让艾民看出了司机的意思，便坐着不动，心想我看你开不开门让我下去。司机见他没有动静，便又开口道：“不是叫你下车，我是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是在广州工作的吧！”

    “不，我是在广州上学的”

    “啊，想起来了，我说就怎么有点面熟，你不就是四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被很多人敲锣打鼓地送到这里来去广州上大学的那个大学生吧！”

    艾民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回道：“是我。”便有些羞愧的脸红——因司机说的乡亲们为他考上大学而自发敲锣打鼓送二十多里山路来这里上车的事而脸红。在广州四年的大学生活，使他清楚地懂得，在大城市里大学生是何等的普通而又平常。

    见他没有话说，司机越发追问，像警察审人似的追问。

    “没有人来接你吗？”

    “不知道，四年没有回家了，前几天在广州发了个电报，也不知家里收了没有。”

    “老弟，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来，抽支烟。”说着便掏出“555”香烟从中抽一支抛了过去。艾民来不及回答说：“我不抽烟。”烟已经飞到了艾民身旁的座位上，艾民拾起烟，道了声谢。司机打起火点上烟，吞云吐雾起来。见艾民不点火，司机正要给艾民抛火机，艾民忙摆手示意不抽，司机便将火机顺势丢进了衬衣袋，艾民于是将烟支拿在手中旋着玩。

    见他这么热心，就继续聊。“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心事，只是这一路上我一直在观察，不知你觉察没有，只要车一过了广西，越住我们这边，就越是道路难走，就越是落后，我感觉得我们这些地方的农民实在是太可怜了。像我们村子连电都没有，还有人家住茅草屋，公路更不用说。”

    “想这些呢，我还以为想什么好事，祖祖辈辈不都那么过来的吗？见惯了，也没什么了。我说老弟，你现在毕业了，还用得着去想这些，将来在城里管它那么多，进了城一切就会改变的了，像你们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只要爱动脑不就那么一回事，前途无量啊！哪像我们我们整天地跑来跑去，有时还会被交警抓去罚个一千八百的，现在的跑车的又多，竞争大得很，还是读书上大学好，就是捞不到个一官半职的，有知识有文化弄点钱开个公司做个经理当老板也好。像去年，我们一个跑车的，在广州市郊被交警逮了，找了一个在广州的表弟到交警队说了句话，吃了顿饭，回头再去送了个红包了事，然后就放了，后来碰上还打招呼呢。听说他这表弟以前也是在广州上的大学，毕业后到广州一家跨国公司任职，后来自己干，资本越滚越大，现在在广州开了几家大公司，听说还要合成什么集团，现在是坐奔驰，住别墅，在广州也是算得上号的人物。”司机像放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早就听人说起过此人，不过我觉得他那么有钱，也不回家乡来搞点实事，只顾自己享受，再有钱我还是不太佩服他。就他帮他表弟的那件事我就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有钱怎么了，像他那号人，就是饿死我也不会求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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