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那人一听,推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把我好一番打量,问:“侬是小王哇?”似乎想起什么,又用普通话问了我一遍,见我点头,把门完全打开,说:“那进来吧。”
应该是昨天那些饺子把蔡影的心思全泄露给家里人了,以至于我在她家变得这么有名,我心里暗道。
“您是蔡伯伯吧?”那人“嗯”了一声,随手扔过一双拖鞋;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听说蔡影病了,我来看看她。”他接过去,冲里屋喊:“阿影,小王来了呀!”边说边往屋里走。
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脚下发出“踢蹋”的声响,我这才发现他的左小腿是假肢。眼睛往旁边一转,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轮椅里望着我。我一看那女人的模样就知道她定是蔡影的母亲,瘦瘦小小的身躯似乎要淹没在轮椅中,两条裤管空荡荡的,显然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
蔡影很少提起她的家,提起的时候也都是在讲她弟弟蔡智,我从来没想过她的父母竟都是残疾。再看家里的布置虽然干净整洁,可家具摆设都很古旧简陋,显然生活得相当艰辛,而这养家的重担恐怕十有八、九落在了大女儿蔡影身上。
我心里一阵怜惜:“蔡影她不容易呀!”
“阿欢,你怎么来了?倒是告诉我一声呀!”里屋传来蔡影的声音,声音里虽然有些嗔怪,但更多的是惊喜。
蔡影的父母冲我笑了笑,显然很了解女儿的心思,做妈妈的更是跟我摆了摆手,小声说:“快进去吧。”
门帘一挑,闯入眼帘的竟又是一辆轮椅,不过轮椅上坐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那少女和蔡影极其相象,只是皮肤更加白淅,白淅的近乎病态。她冲我甜甜一笑,叫了声“欢哥”,便摇着轮椅跑到外屋去了。
里屋很狭小,一张学校宿舍里常见的上下铺双人床和一个梳妆台就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蔡影坐在上铺正往身上披羽绒服,腿上的被只搭了一半,露出了点缀着小兰花的白睡裤;一头青丝散乱的披在肩上,配着慵懒的俊俏容颜,真是病中添妍,别有一番美丽。我看她似乎要下床,忙把她按回被窝里,埋怨道:“病了自己也不注意,再闪着怎么办!”
可能是还在发烧的缘故,蔡影的脸上一片潮红。听我这么说,她眼睛倏的一亮,把我的手拉进被里放在胸口,小声道:“我怕你站着说话累。”我说不累,问她是不是着凉了,她嗔了我一眼:“还说呢,不都是你害的呀。”说话间,媚眼如丝。
我心里倒涌起了一股成就感,手从蔡影睡衣扣子间伸进去,里面滑腻的肌肤着实有些烫人。我问她体温计在哪儿,她说早晨量过了,37度半。我说我没看见不算数,她便顺从的把体温计夹在胳肢窝里。
量好了一看,竟是高烧39度,蔡影也有些慌了:“这么高呀,我明天还有个学校寒假实习的事儿要联系呢!”
看到蔡影家的情况,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把这份工作看得那么重。
“先养病要紧,实在不行,明天的事儿让杨露帮你联系吧!”我安了安她的心,然后道:“小影,我带你去医院!”
这两天天气骤冷,医院急诊室外舞起了长龙,我们只好坐在外面的长凳上慢慢地等。蔡影抱着我的骼膊靠在我身上,跟我说起了家里的事。
那是在十几年前了,蔡影的父母带着小妹去医院看病,路上一辆大货车突然失控驶入了自行车道,蔡影父亲骑的自行车被碾在了车轮下,三个人虽然保住了生命,但都留下了终生的残疾。
可能是发生的事情太久远的缘故,蔡影回忆的时候神情很平淡,只是提到她父亲的时候,她的表情才发生了变化:“我爸爸是修表的,手特巧,妈妈和小妹的轮椅都是爸爸自己做的。我没工作之前,就靠爸爸一个人赚钱来养活我们,等我上大二的时候,爸爸他们厂子倒闭了,那时候他的视力已经开始不行了……”
蔡影正娓娓的说着,我的电话响了,一接,里面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是Paul吗?我是陆雅。”
蔡影听到是女孩的声音,噘了噘小嘴,在我骼膊上掐了一把。我搂着蔡影的腰往怀里带了带,示意她别说话,然后冲电话道:“是我,陆雅。”看电话号码是她公司的电话,问:“这么拼命呀,礼拜天还在公司加班?”
“都怨你啦,”话这么说,可陆雅的声音里却丝毫没有不满的意味。
“嗯?”
“逗你哪,A市银行的项目基本敲定了,我们好几个人加班给他做方案呢,说来还要谢谢你。”陆雅说得很真诚。
我回了句客套话,陆雅又问:“你现在在哪儿?中午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我知道定是银行的石行长在S公司的头头面前说了我的好话,让陆雅也跟着沾了光,便笑道:“我请你还差不多……”话刚说了一半,就觉得怀里的蔡影扭了几下,心里暗笑,女孩子吃起味来真是不问缘由啊!“……不过,今天不行,我女朋友发烧,我正在医院陪她看病呐!”我接着说道,一面想应该给石行长回个电话了。
“是吗?”陆雅听起来多少有些失望:“那好吧,改日再联系。替我问候你女朋友,祝她早日康复。”
“谁是你女朋友啦!”蔡影嘴上埋怨,脸上却满是欢喜。
“咦,你不是吗?”我故作惊讶状。蔡影似乎放不下我说的家乡的那位女朋友,嗔道:“谁知道你有几个女朋友呀?”
她的话顿时让我想起了妻和苏瑾,心情一沉,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凝重。蔡影知道说错了话,忙转了话题:“陆雅?是S公司的那个陆雅吗?”
“你怎么知道她的?”我好奇的问。
“这几天你不是一直和她做S公司的Case吗?”
我恍然,蔡影留意我,所以知道了陆雅。她这么关心我的一举一动,显然是情根深种。我心里感动,用力搂住她,贴着她的耳边道:“小影,我真怕我会亏欠了你。”
“那就别离开我。”蔡影喃喃道,身子用力靠住我。
看病的是个老大夫。化验了一下没有炎症,只是重感冒,老太太一边写病志和处方,一边唠叨:“先去打退烧针……小伙子,不是我说你,家里的力气活儿能让女孩子干吗?要你这个大男人干什么!这药饭后吃,一天三次。”又拿过来张卡片:“我给你爱人开三天病假,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我不住的点头,蔡影则在一旁偷偷的乐。出了急诊室,我苦笑道:“小影,她不是你奶奶吧,怎么这么向着你!”又凑到她耳边笑道:“其实干力气活儿的可是我呀!”蔡影脸一红,使劲拿骼膊肘子顶了我一下,嗔道:“讨厌啦,这样的话也说。”
两人正说说笑笑间,就听见一个人高声喊道:“对勿起,让一下好哇,让一让……”随着喊声,几个大夫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一路小跑的从我身边通过,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七、八个衣着光鲜的男女,面色都很沉重。
当他们中间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快速地和我错身而过的时候,我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个既模糊、又清淅的少女影子,“好象呀!”我心思甫动,脚步便慢了下来,走了十几步,我实在忍不住回头看去,那些人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怎么啦?”
“没事儿。”我想我是看花眼了。我和她应该有九年没联系了,在我脑海里存留的还是她少女时代的倩影,九年了,她应该是个大人模样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无法忘记她,虽然我以为我已经把和她之间发生的故事彻底的遗忘了。
打完针,折腾回蔡影家已是中午时分。蔡影爸爸已经做好了午饭,非要留我吃饭,蔡影也是一脸的恳求,我只好应了下来。
蔡爸爸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心灵手巧,平常的几样菜一经他摆弄便变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妻怀孕时学的那几手比起来就差的太远。我边吃边赞,蔡影没有食欲,只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见我吃的高兴她也满心欢喜,小声跟我说:“你喜欢吃,以后我给你做。”
吃过饭,蔡影躺在床上一味强打着精神和我说话,却不肯睡觉。我看懂了她的心思是不愿意让我离开,我也有些不放心她的病,便笑道:“好了,小影,我不走就是了,家里有什么活儿我帮你干吧,你现在必须睡觉了。”
蔡影脸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告诉我有些衣服要洗,毕竟病里身子弱,吃的药里还有扑尔敏的成份,她很快睡着了。
卫生间里放着全家的衣服,有些是母女三人贴身穿的,怪不得蔡影有些不好意思。
我正洗着,蔡爸爸走了进来:“不是说小影是我女儿我就夸她,她真是个好孩子,是我们耽误了她。”蔡爸爸点了棵烟,猛吸了一口,半疼惜半无奈的道:“这孩子太顾家了。她以前有个男朋友叫苏凯,出国了。几次让小影也出国,小影就是不去,人家也就明白了。其实苏凯人也挺好的,只是太精明了……”
蔡爸爸话说了一半,我却听得明明白白。可能很多人都会像苏凯一样,要么选择逃避,和蔡影在遥远的国度营造一个自己的家;要么选择结束,因为这样的担子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挑得起来的。蔡爸爸自然希望自己女儿喜欢的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可我是吗?我心里一阵迷茫。
蔡影一觉醒来,烧已经退了,精神也好了许多,还说肚子饿了。我看她恢复得比预料的好,便要告辞。蔡影依依不舍的拉着我的手不想让我走,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乖,听话,我在这儿你反而休息不好。再说了,人家古人都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日子还长着呢!”
蔡影眼睛一亮:“阿欢,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呦!”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祈盼的目光。
回到干休所,我把那辆丰田佳美开了出来。自从拿了驾照,我只是在干休所大院里开了几圈试了试车的性能,却从来没上过道,上海的路况远比家乡复杂,而我的技术又不大好,心里难免有种畏惧感,若不是上海打的太贵,我恐怕还没有勇气开这辆车。
沿着衡山路向北拐进淮海中路,一路上路况虽然复杂,可大家驾驶的都比较文明,行人也蛮守交通规则的,我便渐渐有了信心,车也越开越熟练,毕竟底子还在。只是淮海路上到处是禁左标志,我左绕右绕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理想的路线。掐了下表,和坐地铁的时间差不多,只是蔡影就不用被冷风吹了。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蔡影问她病好的怎么样了,她说好多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都没发烧,知道我要让她休息,哀求道:“阿欢,求求你,让我上班吧!”
我说:“那好吧,你等我,我去接你。”她顿时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车开到了蔡影家楼下,我打电话让她下来。看到倚着车门向她招手的我,她顿时愣住了。
“别愣着呀!冻坏了怎么办!”我招呼她上了助手席,便发动了车子。
蔡影半天没说话,却一直盯着我开车,看我熟练的在车流里穿梭,她一脸的迷惑,似乎弄不清眼前发生的事。
“阿欢,你从哪儿弄的车?”蔡影终于忍不住问。
“我干爷爷的,”知道蔡影还要问,便接着道:“他是个离休老干部,两个女儿都在美国,老爷子和老太太去美国和女儿一家团聚去了,把车留下来让我给他看着。”
听见“美国”两个字,蔡影的神情一黯,幽幽的问:“那你呐?是不是也要去美国?”
我知道她想起了苏凯的一去不复返,有心安慰她,便说道:“干爷爷是干爷爷,我是我!他去美国是和女儿团聚,我去美国和谁团聚呀?总不能和苏凯团聚吧!”
蔡影“噗哧”一笑,嗔道:“你欺负我!不许你再提他!”
在酒店东门让蔡影下了车,又叮嘱她干活悠着点儿,然后把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停车场。
开过晨会,我干爷爷的大女儿王秀莲的电话便到了,她说Julia和Cindy想在中国过除夕,准备腊月二十八也就是大后天到北京,问我能不能请出假来。我忙要来了节日值班表,巧得很,一直到初九都没有我的班,便向叶灵请节前的两天假,叶灵和大川一说,可能是我最近的表现让大川挺满意,他爽快的同意了,我便和这位大姑姑敲定了具体的日子和航班,她还告诉我已经在我的信用卡上存了钱:“Paul,我就把Julia她们姐妹俩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们。”
吃午饭的时候,我特意晚了半个小时去,蔡影见到我,忙招呼我过去。她脸色虽然苍白,但看起来还蛮有精神头的,倒是旁边的杨露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先问了问蔡影上午身体感觉怎么样,蔡影说挺好的,旅游中专实习的事儿也联系好了,下午就轻松了。我叮嘱她别忘了吃药,转头问杨露:“Julia,你怎么了?有心事呀,说出来看看朋友们能不能帮你。”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蔡影惊讶的问,仔细看了看杨露,一皱眉,说道:“是和平常不太一样,Julia,有事吗?”
蔡影刚刚重新得到情爱的滋润,一颗心怕是全放在了我身上,对周遭事务的反应显得很迟钝,就连好朋友的变化都没有看出来;倒是我因为逃亡的缘故,时时保持着对外界的警剔,反而看了出来。
杨露打了蔡影一粉拳,笑道:“死Daisy,侬现里厢才发现呀,还不如Paul呐,阿拉晓得啦,侬格心思全在伊个里厢啦!”
我恍然大悟,早听蔡影说过杨露和她的前任男友李之扬的事,李也是杨露的同学,还没弄清她的底细便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等到佳人在怀才发现自己追到手的是个千金小姐,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歪理,说非要闯出一番事业,和杨露平等了再来迎娶她,便和苏凯一起去了美国,之后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杨露追到美国都没能挽回这段感情。原来和蔡影同病相怜,此时看她心有所归,不免落寞。
蔡影却顿时羞红了脸,道:“侬说啥么子呀?”她还想装傻。
“我昨天碰到了小智,他可把事情通通告诉我了。”
蔡影知道瞒不过去,便和杨露说起了悄悄话,两个女孩子边说边不时看我一眼,蔡影的目光里当然全是爱恋,而杨露的目光却颇有些意味深长。
下班把蔡影送回家,陪她说了会儿话,想起今天是和妻联系的时间,便匆匆告辞来到了网吧。
我把要去北京的事儿讲给妻听,妻马上发过来一行信息:“我也去逛逛!”
妻是老师,放寒假的时候她就想来上海看我,为了安全,我劝阻了她;一听我去北京,她立刻就动了在北京相会的念头。
“北京应该是安全的吧。”我心里也是一动,对妻的思念之情便无法遏制地在我脑海里蔓延,仔细盘算了一下,我有了腹案。
“你初二飞北京,初四回去,住的地方听我安排;我们过年多开了一个月的薪水,我已经存在卡上了,就用这笔钱买机票吧。”我想这样该不会引起公安的注意,大过年的,他们也应该回家团聚了吧!
妻看我同意了,飞快的传来两个字:“等你!”字后面跟着长长的一串心,鲜红的颜色是那样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