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一开始还紧张的诚惶诚恐,逐渐也变的稳重淡定起来。过了年,他已经十六,几乎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这些日子他往日忧虑不安的样子逐渐消失,仿佛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拼了命的想要做出点成绩来,连一向不喜欢他的殷邛都不得不去直视这种进步。
小朝会这次最重要的话题便是击退突厥一事。
波斯国灭,大批士兵会被阿拉伯人和西突厥瓜分,陇右道已经几乎说是可以脱离了大邺的控制,贺拔庆元如鬼神般回到三州一线后,立刻伏击突厥人,识破了突厥人的局势,除了靺鞨,基本已经局势反转。
问题就出在靺鞨身上。
既然突厥那边暂且能缓一口气,殷邛就打算实施他的计划,来对付东北的府兵了。
显然有人接收到了殷邛的眼色,裴敬羽站出了队列:“圣人,臣有事启奏!”
殷邛调整了一下坐姿:“讲。”
“臣要参且末北都尉贺拔罗,纵容手下千人于播仙镇北部烧杀抢掠,无恶不为!贺拔罗目中无人,勾结且末郡守裴森,在丝绸之路的南道上大肆抢劫沿路商队,甚至骚扰官驿信使,改动军情信报!”
裴敬羽浸淫官场多年,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奏本,连脸上的激动与义愤填膺都恰到好处。
“这是周边各郡联名上书的折子,还请圣人过目!”裴敬羽道。
如今升职成为正四品鸿胪寺卿的崔式,垂眼立在殿内,心下冷笑。崔季明归来后,就将此事与他说过,这封折子早在几个月前就送到了殷邛手里,这会儿却又从裴敬羽手里递上。殷邛免不了也要拿东北地区的府兵开刀,但为了能对南北各地的府兵出台更多的管束政策,他必须要在各地抓典型。
贺拔罗这个典型,还能对贺拔庆元有牵连,完美的就像是送到殷邛手里的刀。
只可惜现在陇右道已经被突厥兵入侵,拿不到太过有力的证据,但这么到手一把刀,殷邛不会不用。
崔式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看裴敬羽让赞者宣合川郡郡守上殿。陇右道每郡下县数大多都只有二、三,只是虚挂一个从四品外官的名,如今陇右道被突厥侵占,这位合川郡郡守逃入京,怕是早做了狗腿子。
崔式百无聊赖的垂下眼去,做一个闲的蛋疼的寺卿,听那位郡守大肆渲染贺拔罗的恶行,并将军报改动一事说的简直要撼动国之根本,就差把陇右道的覆灭都归结在贺拔罗一人头上了。
殷邛配合的做出大怒神色。
崔式心里却想,各地军府都尉以家世和财力为主要的选择依据,因此不少都是世家子弟掌管,光五姓家族就有不少宗亲在各地拥有府兵,在这个几乎不能养私兵的时代里,这些府兵就是分散在各地的各家私兵。
裴敬羽之所以愿意这样给殷邛当枪使,一是他权势日渐水涨船高,多次与崔夜用政见摩擦,二是裴家做世家的历史不如五姓,根基不稳,在外姓裴的都尉也几乎没有,这一招伤不到他自己。
但崔夜用也怕是不会站着看,贺拔罗的事情就是个爆发的点,他若是在此事上不赢,后头就会连连吃亏。崔式昨日想了许多,觉得这事儿怕是绕不开他那个本事滔天的大姑娘,果不其然听到了崔夜用开口。
崔夜用:“臣认为此事关切重大,或许合川郡守回了长安,对于陇右道如此轻易的沦丧于突厥之手,也想瞥清一些什么责任。也是巧,圣人或许记得,贺拔庆元出使波斯之时,带走了老臣家中一位孩子。恰巧这孩子因受伤,留在了播仙镇,在突厥入侵时站在了播仙镇城墙的第一线,还见到了贺拔罗,恐怕对于状况,他更有所知。”
裴敬羽笑了:“说来崔相口中的这位知情者,还是贺拔罗的堂外甥。更况合川郡守在陇右道南侧任职八年,又有周边十几位郡守、县令的联名,崔相请一位有血缘关系的半大少年来对质,实在不合适吧。”
崔夜用并不在意:“听闻贺拔罗这两日也要到了长安,不如入城后将其立即控制,押入大牢。我认为若是贺拔罗犯下这等罪行,必定会趁乱逃窜西域,而不是回到长安。更何况我家那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相较于与切身利益相关的诸位郡守县令,他一个孩子没有胡说话的必要和本领,从长大就没见过贺拔罗,根本更谈不上血缘亲情。”
崔夜用显然并不在意贺拔罗的性命,为了关于府兵制改革的第一场前哨战,他必须要打赢。崔式倒是不担心崔季明会到人前来露脸,她双目不可见又遭“军法”处罚之事越多人知道,她处境越是安全。
只是贺拔罗……各方都未必会留他的性命了。
殷邛冷冷的望了崔夜用一眼,心里清楚,局虽与他有关,但他必须置身事外,道:“那我再等两日,崔相可好好问过你家的那位儿郎,御前说错了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崔夜用老神在在道:“这孩子心性单纯,不善言语,必定会如实还原。”
崔式腹诽了一下这个“心性单纯”,他这个当爹的都觉得脸红。殷邛看往日唇枪舌战、暗箭乱飞的朝堂上竟然一片和谐,站在裴敬羽这边的没有开口,站崔夜用这边的也不多说,仿佛谁都耐性颇佳的在等。
殷邛狭长的目划过垂首的群臣,竟觉得他日后其他的改革都会愈发困难。
“关于冻灾一事,臣有事启奏。”有人打破了这寂静。
紧接着关于冻灾的议题展开,各方又开始互相抨击,口诛笔伐,对于冻灾的处理方式各有看法。
殷邛静静的听着他们的争论,偶尔点评几句,冻灾一事已经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这会儿后头开始的便是相互推诿,他忽地开口:“太子前几日策论中,对于冻灾的后续,有些见解。泽。”
泽捏紧了手中的折子,有些强压下去的激动。他面上显示出一种少年人常有的矫情的淡定,一眼让人看穿却并不讨厌,他开口道:“儿臣在。”
“说说吧。”
泽声音有些微微的发抖,可他极快的压下去:“儿臣认为,应当直接利用这次机会,在冻灾严重地区推广神农院研发的新稻种。新稻种较于目前江南地区常用的稻种,产量约能提升三成,只要是愿意使用新稻种,并学习新的耕种方式的民户,便可以降低赋税。”
太子的发声使得吵闹的大殿有一下短暂的令人耳鸣的沉静。
立刻就有无数人反应过来,带着无数的问题卷席向了他。
泽有了一瞬间的惊慌,可他似乎做足了功课,一一应对:“邵舍人所说的赋税降低比例问题,我命算师推演后,认定对于耕种新稻种的民户削减三成赋税,基本能保持该地区的赋税总量不变……”
“对于王侍郎所问的稻麦复种制度,实际上是江南地区小范围内有推行过的一种增加年收次数的方法,至于说……在哪个地区更适合实行,我还未有过太详尽的调查。”泽有些窘迫的回答道。
殷胥站在原地轻轻垂下睫毛,仿若不闻。
他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抬起眼来,对上了殷邛投来的目光。
殷邛眉梢轻轻动了一下,殷胥则表情如常的转脸看向泽。
泽所说的方向基本和殷胥之前所说的一致,只是他虽有框架,但细节并不完善。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太子,能这样关心民生,殷邛也表现出了适时的赞扬。
不少神农院与户部官员也对于他的说法进行了一些完善补充,朝堂上开始一阵热烈的讨论,殷胥仿若事不关己,听着户部的说法,对于户部官员的行事风格与此事的可实施性也有了数。
殷邛也难得向其他几位皇子发问:“你们对太子的说法,可有什么想到能补充的么?”
修是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对于自己的不务正业终于有了点羞愧,红着脸摇了摇头。
兆则如同有备而来,虽然想法还有些幼稚,但显然也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
柘城眼睛都直了,外人都能看出来他离睡着只有一线之隔,殷邛也给自己这个爹留点面子,绕过了这个睁眼睡觉的儿子,转眼看向殷胥。
殷胥轻轻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所述已经十分完备,儿臣想不出别的。”
殷邛也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