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我在二楼看你呢!”
考风这才斜眼道:“我是他哥。”
徐策哪里肯信,让他见过一面便梦魂萦绕的红裳姑娘就在眼前,五官连同那不屑的眼神都一模一样,他激动的话也说不出了,半天才道:“你怎么这么胆大,敢穿着男装往军营里头跑,你说说谁还瞧不出来你是个姑娘!这里太危险了,我可以带你出去!”
考风咬牙,眼见着徐策就要来牵他手腕,一拳朝他脸上打去:“你才是个姑娘!”
徐策被打的足够凄惨了,夏将军这才做做样子拉住了考风,只是旁人目光里,却写满了对考风性别的怀疑。
夏将军若从一开始将这种人招做亲兵,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想他啊。
他暂将考风留在帐下,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尽量能让考风看起来更能融入邋遢爷们的军营。
夏辰:“你要不晒黑点试试?”
考风:“我整日在大漠里跑,也晒不黑,顶多晒破了皮。”
夏辰:“要不你蓄须?虽然还是少年,但是应该还能有点胡子吧。”
考风:“我天生就没什么胡须。”
夏辰想说他这模样天生是干老本行的料,却又不能说。只得到:“实在不行,你要不然就每天带点锅灰往脸上抹一抹吧。虽说亲兵大多要干净整洁,但你这是特殊情况……不过就算如此,你也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事儿吧。真要是你的存在扰乱军营,纵然是崔三送来的,我也只能请你出去了。”
考风垂下眼,点了点头说是取些锅灰什么的来。
夏辰等了许久,才看见考风回到帐下。他竟将自己头发的耳后到后脑下半截全都用匕首剃过,只留下上头一部分长发编了个辫子垂在脑后。那是杂胡许多小部落剃发后的粗旷发型,虽他也见过许多次,但留在考风这张脸上,陡然就变的对比鲜明起来。
他缓缓放下了挡着半张脸的手,夏辰心中一惊,他脸颊上一道自右眼角几乎延伸至唇边的狰狞伤痕,显然是自己用匕首划的,且涂上了刺青才会用的石墨。这道伤疤,将永恒的留在他面颊上,考风掌心里还有没洗净的血,他冷静道:“夏将军,我如今可以当个亲兵了么?”
夏辰本还觉得崔三的提点相当没必要,但如今看来,若不压着他一点,这小子怕是以后会青云直上啊。
自肃州离开,崔季明行至中原,拿着陆双给她的白玉王八牌子,转了行船,运河之间飞也似的,不过一个月内便到达了建康。若是在现代,崔季明早就被这种速度气到病中惊坐起了,但她来到这时代十几年,早已被迫习惯了一封信几个月才能到的速度。如今运河已经如此发达,是她没想到的。
到了建康的宅内,她先将考兰扔下,才敢骑马去往祖父所在的村寨。那里几乎十几年都不改变模样,还是有幼童会跟着进村的高头大马笑着跑,村外几条水渠还是那样平静地流淌,这里因是南地,连树木都未曾显出快入冬的样子。
崔季明有意换好了正式的衣裳,带着琉璃镜前来。她考虑了一下,没有带上鲜卑人才用的耳环,空着两边耳洞,带着随行奴仆将马停在一处柴门外。
一个年迈的妇人听见马蹄声,抱着新晒的黍米走了出来,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叫了出来:“大郎!”
崔季明笑了笑道:“祖母,我回来了!”
第137章
这处院落虽然不小,但连乡绅的水平都赶不上,至多是个富农。家里养有鸡和牛,虽不种田,却也有两三个粗使的下人做些重活。门窗墙壁虽干净却布满了老旧的痕迹,但崔季明却感到了从心底而来的熟悉。
在妙仪出生前,崔季明几乎每年过年或中秋,随着崔式会来这里一趟桐庐附近的这个村镇。后来妙仪出生后被祖父抱养,三姊妹便正月都在这里团聚,崔式却不大来了。
他会叫车队跟着舒窈季明一起来,带满了年货,让三丫头在这村内一直玩到过元宵再回建康。在村镇内跟随驱傩的队伍带着面具又跑又唱,在各家门内点燃的火堆间扔竹节和旧衣裳,将妙仪抱到肩上看下人挂鲤鱼幡子,三个丫头一起坐着吃饭,连乡村的粗茶淡饭也其乐无穷。
祖母楚氏是江陵郡望的女人,平时话并不多,却很会生活。明明曾经也算世家女,生活在村间也没什么怨言,反倒是用那带着银镯子的一双手,引着下人做出满桌饭食,照顾三个姑娘也游刃有余。而在崔季明的印象中,崔翕也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他特别喜欢一只手抱着妙仪,夹着她到处走来走去,大邺并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讲究,时人多贪珍馐,他偶尔也亲自下厨,做些炙品一边烤一边和家里人坐在一起吃。
一直到去长安之前,崔季明对崔翕的印象都是有些严厉,嗜酒爱棋,有魏晋士人的老爷子。
到如今,崔季明站在熟悉的院落内,心情有些复杂。
她笑着跟楚氏道:“祖父这会子在不在家中,别让我好不容易归来,又扑了个空。”
楚氏并不过问崔翕的事情,笑道:“他前几日说是旧友约出去游山,恰好刚回来!不过这会儿正在棋室,瞧你一路风尘仆仆的,进来洗把脸再去找他。”
同旧友去游山么?崔季明笑了笑,跟楚氏进了屋内去。
与建康那几乎奢华到令人惊骇的崔家宅邸相比,这村内实在是简陋到从社会顶尖生活一下子变成普通农户。但毕竟是小时候常来,一切都很熟悉,崔季明垂头走进屋内,洗净了脸,楚氏又捏捏她的手,又去拿着软膏要她搽在脸上皴裂的地方,她年纪毕竟很大了,目光都浑浊,眼神却不肯放开这个小时候乱蹦跶的丫头。
崔季明实在受不住楚氏又说什么她胳膊太粗了之类的话,连忙往后院棋室那边逃,她还未来得及敲门,里头就传来了崔翕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开门,崔翕坐在靠窗户的棋盘边,日光映亮了棋盘,光反映在他面上。崔翕穿着棉麻的宽袖长衣,头发花白束在头顶用木簪固定,右眼因为年轻时被流矢划伤过,眼皮耷拉着,眼神呆滞。他左眼看见了崔季明,神情矍铄,眸中微微闪过光。
崔季明心中竟升腾起一阵紧张,她抬手朝崔翕行礼,崔翕道:“近两年没见,大郎长高了许多。”
他看见了崔季明眼窝里的琉璃镜,似乎也并不吃惊,没有问过她眼睛,道:“过来坐,要你大母给你做肉羹,你总惦记。”
崔季明笑道:“小时候贪肉,大了反而贪甜。”
崔翕知晓她是个臭棋篓子,并不愿与她以棋来论话,伸手收捡棋子道:“听闻你得了时疾,怎么如今才道建康来养病。”
崔季明心知瞒不过,道:“那些话不过是胡说,我随阿公去了边关。相较于念书,我还是愿意往北边荒漠里跑。”
崔翕:“如今你打仗已是一把好手,你毕竟年岁还小,虽可入军但伴读身份绊着,不好直接去任官职。”
崔季明垂眼笑:“打仗的那些带兵之法在祖父眼里怕也不过是些小儿科。为将也不过是大邺的一把刀罢了。”
崔翕发现眼前的丫头不但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也开始学会虚与委蛇了,道:“你既然选择为男子,只要做得出一番事业,我都欣慰。只是怕交友不慎,站错了队。我知晓的,黄璟已经去了突厥那边,你也应当再见过一次言玉。”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崔翕觉得根本没必要跟崔季明故弄玄虚。
崔季明本还想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但半晌后还是开门见山道:“行归于周,到底是什么?祖父牵涉的很深么?”
崔翕将手中的一把黑子,放入棋篓,道:“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我知道你想问的是如何归于周。自我年轻出仕以来,行归于周便已经存在了,只是那时候不过是个口头约定,是个忽悠不了几个人的雏形。如今,除了这四个字,也难寻行归于周的痕迹,既没有相聚的宅院场所,又没有所谓的盟约文书,非要说,便是一群人的代称吧。它形成的很慢,很慢,到如今这十几年,才渐渐有个差不多的样子。”
崔季明伸手去收拾棋盘上剩下的白子,崔翕道:“从某种意义上,也可说是不甘。世家自魏晋南北几百年的动乱见,此起彼伏的掌权,最后却落到了如今一个个衰落下去的下场,终是觉得再过几十年就是真正落幕的时候,最后再不拼一把,只能在洪流中一个个被冲散了。”
崔季明早想到这个回答,她道:“纵然不甘心,但世家也仍然能在朝堂上相互角逐,为自己谋取利益不是么?阿耶曾与我说过,有人想换个玩法。难道是希望,不再有皇家……?”
崔翕往后倚了倚,身下的竹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模样活像是妄议朝政的乡野老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