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王家与郑家在建康外驻留的军队被大队朝廷军队包围,而在中军中打算里应外合的一支小队正到了换班的时候,他们登上国宫前头长长的台阶,却没看到中军该跟他交替的那位将军,而是看到了柳先生和宫中近半的中军,立在落雪的台阶上,微笑着等他们。
言玉今日还是请了一位客人的,他在宫中等了等消息,郑翼说是要自己去见郑湛最后一眼,他想着或许会回来的比较早。言玉下一步还要收回郑家的隐户和资产,正想等着和郑翼讨论,却在半个多时辰之后,只见到了一位匆匆忙忙从郑家赶出来的朝廷将士。
他的禀告,让言玉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郑翼找出了郑家关于户籍和私兵的卷宗,资产也整理出了几册摆在了桌案上,而后在郑家书房内自裁了。
什么?
这、为什么……
言玉一直觉得郑翼是世家中被严重低估的年轻一代,就算不是当时倒戈的事件,他本身的能力也相当出色。如今才二十岁,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生,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只要他倒戈,殷胥应该不会杀他甚至可能重用他——
为什么。
旁边那位他难得宴请的客人开了口:“五少主,这个也要臣写么?”
言玉猛地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下道:“自然要写。何先生想写的都可以写,没有人会阻拦你。”
何元白胡子拉碴,一身灰布衣裳坐在对桌,点头。
他继续按照刚刚书写的速度继续往下娓娓写着,看着言玉还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茫然,他低下头继续写着,开口道:“五少主,郑翼这种孩子,天底下很少也很多。世家渐渐衰微的年代,养出了一大批以家族为己任的人,抛掉了姓氏与身份,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人。他还算是心里挂着有个南周,也真的想让南周富强起来。然而家已破、国……离亡未远,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言玉默默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笔锋。
何元白:“他曾经想要看看,我会怎么写他,怎么写郑家。我……没给,错在多说了两句前头曾统计的这三年间长安南岸死伤的人数。他听到那个数字,脸都惨白了。若是再没个正当的理由,他这年纪如何扛得住。”
言玉冷哼一声:“谁让他扛了,算在我头上呢。他这是以为死了就不会有战争了么,还是觉得看不见听不到就是安心了?”
何元白道:“今日算是他最安心的日子。幼子时期就为了往上爬,伪装着靠近端王靠近崔家,如今总算是对谁也不用装了。只是,五少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为了剿灭郑王两家,地方上的将士调回来了不少吧,如今的兵力已经不足了,以各地叛军的姿态来看,这事儿不是咱们能压得住得了。”
言玉似答非答的应了两声,缓缓道:“这片土地,不可能不流血。下头已经乱了,那些被压了三年的积怨都爆发出来了,没有血他们是不可能平息的。”
何元白手中笔一停,望向了言玉,震惊道:“你原来是这么打算的么?可若是再一波战火、这这——为何不投降大邺,让他们来镇压下头的叛军。”
言玉斜眼:“下头已经疯了,你以为大邺镇压得住?我以为你已经够了解人性了,他们已经陷入了要各自为王的狂热中,就算大邺占领了建康,他们也不会停歇的。”
何元白已经理解了大半:“叛军打上来或许会流更多的血,你确定要用南周可怜百姓的性命,去换他们大邺的清名?”
他有些话却没说出口:夏桀商纣,半碗水的罪孽,满到溢出的骂名,名字都是用来背负一个时代的,他殷识钰的名姓世人不敢言,真是苦了往后的诗人词家了。
言玉轻笑:“我就是这样,我不太在乎那些我看不到的感觉不到的事情。我只想换某个人的轻松罢了,但她必定会转头骂我的虚伪。我都能想象得到她的语气,她瞪圆眼睛指着我一副要作呕的样子怒骂哈哈哈。”
何元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只听着言玉笑声戛然而止,半晌才叹气:“……可怜百姓苦。就算是统一的路上,也是血淋淋的。”
言玉冷笑:“何必这样。你我不过只是能感慨两句,你何姓出身,吃过最大的苦不过是行军打过几年仗,我也不过……就我们这样的人,坐在这儿高高在上的感慨,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百姓苦。不能理解,我也不试图去理解的,反正天底下不知百姓疾苦的人,也不只我一人。”
他看着门推开,柳先生躬身走进来,衣袖上沾了些黑红色的痕迹,言玉缓声道:“还要劳烦你再去跑一趟,让人将郑十一葬了吧。离他那列祖列宗远一点,省的回头到了地底下还要遭罪。”
第319章305.0305.#
崔季明对于南周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南周境内起义军已经达到了二十多支,其混战的状态唯有当年刚刚脱离控制的叛军之地可以相比。然而那时候叛军之地拥兵还不多,而如今的南周是一个战力相当强大的国家被肢解,瘦死的骆驼被拆骨,腿骨依然比碗粗。
崔季明打下江州并不是难事,江州唯一的水军抵抗并不像黄璟那般执着,毕竟是南周皇帝已经失去了对长江的控制,他们这座孤岛、这颗弃子坚持也没什么意义了。眼前是刘原阳磅礴的水军,季子介的骑兵围攻鄱阳湖岸边的州城,殷胥又正式出面,以大邺急缺水师这样的名头提出招揽,江州的仗不过打了两三天罢了。
然而以前每次打仗,几乎都用持续武力强攻下来,各个州城内外都被损坏的差不多,侵占之后受到的反抗自然也会小很多。
而崔季明居然在江州一代受到了反抗,来源居然是一座寺庙。
江州靠近庐山,附近有一座东晋古刹东林寺。在殷胥登基前,大邺最盛行、地位也最高的就是净土宗,而东林寺正是净土宗的祖庭,也是长江沿岸规模最大的佛门道场。一边是大邺的崇道灭佛,薛菱主持的推倒佛寺改建书院计划,百姓的心思在读书做官面前,佛门都要靠边站;一边则是行归于周本来就借势佛门而起,当年永王之乱的时候,不少私兵都是先放在佛门下头掩人耳目,那时候空宗可也没少给舆论添乱。幸而在山东河朔一代,匪首豪强没了钱先去找富得流油的佛门,把当地的各大寺庙毁了个一干二净,但在南周立国之后,江南境内还是给了佛寺不少优待。
崔季明还记得自己当年和黄璟、言玉与殷胥相聚在江南的小小寺庙内,为了佛门的强势而忧虑,如今就撞见了这么个几乎在江州立了个小国似的东林寺。
大邺有了各种各样朝廷建立的设施,从戏台瓦舍到慈幼药局,这些当然也不只是因为上层心善,更多的是为了缓解战争后的流民对社会造成的不良影响,救助贫农贫户来维护统治。而南周没有精力也没有闲钱这样做,只能加倍的扶持有悲田有病局有市场和戏台的寺庙。世家也开始用佛门来帮助他们隐藏民户、私兵。像东林寺这样的大寺庙,僧侣有上万人,附近供养他们且没有登记在册的十几万隐户,再加上上万人中大半的僧兵和私招的民兵,财产集中,宗教洗脑,这里显然以佛门为根基,建立了庐山附近一个政教合一的小国。
这才只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
往南推进,特别是到了建康附近,这样的寺庙不知道有多少个。
他们打仗是一码事儿,但打寺庙就是另一码事儿了。附近那些隐户对于自己被从户籍上抹去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识,他们信赖着佛寺也不得不依存着佛寺生活。也不怪他们,毕竟早很多地方上,是没有王法的。但他们不明白外头的世界在一点点改变,在大邺越来越多的百姓去告官,越来越多的状师随着事无巨细的律法而诞生,这些民户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奴才,被征收多少赋税,被杀被殴打都没有写成明文规定、如何解决,更何况去争取。
崔季明确实是想打的,当她带兵马到了东林寺附近,先遭遇到的不是私兵而是手持农具的民兵。她可以杀兵,毕竟对方以打仗为职业战场上死了也是怪择业、怪技不如人;然而眼前的人连弓箭都不会用更别提什么被甲执锐,他们不过是一波可怜的农户罢了。
崔季明看他们可怜,他们却不理解崔季明,以自杀一样的态度以血肉之躯冲向了他们的战马。
这样她就有点出奇愤怒了,东林寺作为南方佛寺的中心之一,居然会让僧兵躲在庙中,让民兵出来跟他们抵挡?!究竟是世家为了利益改变了佛寺的性质,还是佛寺为了维持自己的‘纯粹’而使出这种手段来。
若是一直教百姓忍耐苦楚的空宗也就罢了,南周朝廷没少利用空宗洗脑穷苦百姓,可净土宗一向是贵族皇权所支持,是入门要求极高的宗派,居然也为了利用百姓赡养而想出了什么洗脑的教宗么?
崔季明没法打这种仗,她几乎没让人出手便退兵了。
殷胥想了想,后面肯定还会遇到不少这种状况,他们必须想出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来。攻下城池最重要的就是重新划分土地,然后安定百姓,记录户籍,然而江州几乎成了一个宗教城市,州城的刺史都直说,这江州附近的地并不是他们的而是寺庙的。
大邺境内对于寺庙拥有的僧侣数量和土地都有严格的限制,既然打下来了,这里自然也要按照这个规矩来。攻打佛寺会有民兵出来维护,可是占据庐山外头这么一大片土地,不可能处处都有人看着吧。
趁着他们过年过节期间,大批的兵力连夜圈地占地,扎起围栏,立起帐篷塔楼,权把农田当作了营地。没过两天,民户们怒气冲冲的带着武器来准备砍这帮在他们农田旁边扎营的‘流氓’士兵了。“不要踏苗”“还我土地”,外头这样喊起来,崔季明都有一种自己恶霸一方的感觉。
然而俱泰带着户部官员们露面了,在军营外头支了几张小桌,不干别的,就是发米放粮。给的量当真不算少,可以说是一户的几个月的口粮。这笔口粮的意思是大邺皇帝的体恤粮,因为战争之后一部分民户可能会重新获得土地,因此这比口粮是用来过冬的。所以来人需要登记名姓、家中几口人,地有多少,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