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总问,这世间可有地狱。
若有地狱,这世间可有恶魔。
若有恶魔,这恶魔应当何等模样。
然而如今,便有这样子的一个恶魔,正自苟延残喘,濒临死亡。
大陆之上,各国雄踞,杀戮绵绵,总不能绝。
大夏的京城,在两个月前,被裴氏的叛军所攻破。
先是那冲天大火,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杀戮。
尸骨堆积,血光冲天,悲声切切白骨哀。
一场屠戮,曾经繁华热闹的大夏京城,人口骤降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幸存者,虽然活着,却不免活得十分辛苦。
裴家之所以没屠得一干二净,并不是因为什么慈悲心肠,而是因为需要一些人操持贱役,服侍这些个叛军老爷。
这些京城的原住民,无论之前富贵也好,贫苦也罢,如今都沦落地狱,清苦如斯,受尽委屈。
若不能忍辱,请自尽,这满京城也是不在乎多增你一具尸体。
倘若决意活下去,便请学会忍耐,学会忍受。亦然要懂得审时度势,暂且隐忍。
无论加之任何屈辱,且自学会忍耐,学会忍辱偷生。
曾经极繁华热闹的京城,如今却俨然化为人间地狱。
第一轮屠戮过后,京城主街虽稍作清理,可容车马。可那些小巷或者荒宅里面,却也是仍然堆积着一具具尸体。他们生前被叛军追逐,自然不免避入小巷,然而饶是如此,却也是仍然难逃一死。
虽然冬日天气寒冷,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那些个尸首,却也是逐步开始发臭。
那样子的味儿,可当真是难闻之极。
而恶魔如今,就藏匿于这样子的污秽之所,苟延残喘。
那些已经死去,并且开始腐烂的尸体之中,却也是隐匿着一个活人。说是活人,却也不过是还残留一口气罢了。
可是纵然如此,就因为多了这一口,他毕竟还是活着的,并不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首。
而他内心之中充满了怨毒,心里面却也是不觉厉声诅咒,煞是恼恨。
他的怨毒,是冷冰冰的,好似是冬天的雪,山顶的霜。
魔功反噬,他生不如死。那气劲儿一条条的,这样子的爆裂而开,不觉在他身上添了一缕缕的血痕。曾经的俊美容颜,挺秀身段儿,都是被毁成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外表所受的伤,却分明并非最重。
他所受最重的伤,却是那内里五脏六腑,早好似被生生弄碎,被人弄毁。
他就好似一个被人弄碎的娃娃,已经残破到了极点。
普通的人受了这样子的伤,只恐怕早就死了,命丧黄泉。
可他却是天底下修为最深,手段最狠,心计最浓的一个人。他的命,好似并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夺走,就算是如今,却也仍然是吊了一口气,苟延残喘。
然而如今,他就算是活着,可是也好似和死了差不多。
周围都是死尸,他的身体也是压了好几具的尸体。
他呼吸之间,尽是些个腐败的臭气,似每一口呼吸,都是难言挣扎。
腐烂的似乎并不不仅仅是别人的身体,还有自己的。
他恼恨世间一切事情,这个世上一切,都是污秽不堪,冷血凉薄,充满了谎言。
好难受!
好痛苦!
他只有一只眸子,能透过那尸体的缝隙,看到天上的月光。
若非他心性极为坚毅,早被这样子的可怖处境,生生给逼疯。
可是如今,他心中却徒自留下了那么一片宛如冰雪般的森森寒冷。
那股子冷丝丝的寒意就如此萦绕在了心尖,好似怎么样儿,都是挥之不去。
蓦然,他干涩的唇瓣,硬生生的挤出了那一缕笑容。
这尘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可是他们就算活着,却也是一点儿趣味都没有。
龙胤京城的屠戮,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天底下人都死了,他眉头也是不会皱一下。
他自负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翻云覆雨,叱咤风云。如今却因为一时亲情,走火入魔,乃至于死在了这儿。无论怎么样,他的心里面却也是一点儿都是不甘愿。
此时此刻,他内心之中,更是不觉发狠诅咒。这世上庸碌无能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生不如死的却是自己。他只盼望这世上的人,都死了个干净。
去死,统统都去死!
那尸体缝隙透出了魔鬼之眼,在月色的映照之下,好似也是透出了一缕极为可怖的猩红。
却在这个时候,他那竭力伸出尸堆,无力伸到了外边的手掌,忽而却被一片温热包裹。
魔鬼方才回过神来,并且微微吃惊。
毕竟刚才他心神恍惚,身子虚弱,无暇旁顾。
故而竟不知晓,有人居然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有人,居然是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是活人的手掌,居然还几分温热。不知怎么的,他内心之中,竟然升起了一缕贪恋的心思。只盼望这个人,能多握自己一会儿。
他忽而忍不住自嘲,又觉得十分可笑。从前的自己是何等的倨傲,眼高于顶,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入他法眼,得他的欢喜。想不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又生什么模样,却忽而有了这样子很莫名的感觉。
不过这也是并不如何奇怪,毕竟没谁被人埋到了尸体堆里面一个多月,不吃不喝,没人说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咽下一口气。而那呼吸之间,却尽数是尸体臭气。
这样子的可怖处境,又有几个人能够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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