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如自己家乡那般村子,何其多也?被屠杀者,何其多也?如自己这般,逃得一命,却无机缘,惶惶不可终日者,又何其多也?
可这世道,这朝廷,真是一展胸怀手脚的地方吗?
他不由摇了摇头,正色道:“督师所言道理,我非不知。然则我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洪承畴拂袖示意:“且到来。”
赵昱直言道:“朝廷腐朽,我非不知。官吏大将,龌龊不堪。我师曾言,朝廷之中,读圣人言,披着一张读书人的皮,却行魔王之事者,比比皆是。任凭那天下百姓苦苦挣扎,却只知争权夺利,视乎万民为蝼蚁而不顾。”
洪承畴神色骤然大变。
赵昱却继续道:“我听说中原神州,流贼屡剿不止。这是何缘故?若非活不下去,谁又愿去做那杀头的买卖?朝廷代天牧守众生,却把众生置于水深火热,这等朝廷,我不屑也。”
洪承畴脸色青红交加,颌下胡须乱抖,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憋出一句:“近年以来,天灾频频,非是朝廷无所作为,而是...”
“天灾又如何?”赵昱摇头一笑:“遍数历朝历代,若在政治清明之时,天灾也只是癣疥小疾。若朝廷上下一心,何愁不能人定胜天?!”
又道:“我师曾言,那做官的,那读书的,稍稍有些功名的,无不家财万贯。既是天灾,这等人物,又可曾慷慨解囊,救济黎民?”
摇了摇头,赵昱嗤笑道:“怕那些读书的禽兽,正好趁此机会,大发利是罢?”
又道:“我闻天子与士共治天下,天子我不知。但这治天下的士,嘿嘿,都已经烂到了骨子里。与这等人为伍,我辈不屑为之。”
洪承畴只觉赵昱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他身上,将他这一身皮一层层的剥开,放在太阳底下炙烤。羞怒、恼恨,心中羞愤交加。
“你...”
洪承畴指着赵昱,却终归是说不出话来。
若是寻常小民,怕是呼和间就有左右亲兵进来,压出去斩下人头,以消心头之恨。可眼前这人,却非是寻常小民。
洪承畴虽羞怒交加,却也能暂时按捺。
只是赵昱掀开了遮羞布,一时之间,的确尴尬,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好此时,有人进来,乃是洪承畴亲随。
洪承畴连忙借坡下驴,道:“何事?”
那亲随来到洪承畴身边,耳语几句,便就告退。
洪承畴这才把诧异的目光落在赵昱身上:“赵壮士入城之时与吴三桂将军发生了冲突?”
赵昱混不以为意:“是。那吴三桂大抵是心中嫉忿,来挑衅于我。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而已。”
洪承畴面露无语之色。
这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颇有一种傲王侯,轻权贵的古风。
不过想来,也是自忖本事,否则寻常人等,哪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堂堂一员大将拉下马背,还要踹上一脚?
但思及刚才赵昱的直言不讳,便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连满朝文武,都被说成蛀虫,把个朝廷说的黑暗的跟夜晚似的,较之而言,对吴三桂的‘小小教训’,自有算不得什么了。
眼下洪承畴也不想拉拢赵昱了,这样的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若荐于朝廷,什么时候闹出大事,他洪承畴也脱不了干系。
既然这人要杀黄台基,那干脆就着眼于眼前,好好利用一番。
赵昱也是懒得跟洪承畴扯那些有的没的,两人大略是不约而同。
赵昱道:“不知眼下情势若何?”
洪承畴同时道:“那黄台基率军亲至松山外,今日尚未退去。”
赵昱一愣:“黄台基就是鞑子的皇帝罢?他就在城外?!”
洪承畴颔首道:“奴酋亲率五千骑兵而来,大略一则是威慑,二则是观摩我军兵势。昨日到,今日尚未离去。”
“好!”
赵昱轰然站起身来,大笑一声道:“我正找他呢,没想到他就在这里!”
然后就要往外走。
洪承畴连忙叫道:“壮士哪里去?!”
赵昱头也不回:“黄台基只五千兵马,我自去取他人头!”
洪承畴惊得长开了嘴巴,眼看赵昱就要跨出门槛,叫道:“壮士且慢!”
几步赶上,就要去拉住赵昱的袖子。
赵昱闪身让开,顿住脚步,皱眉道:“督师何意?”
洪承畴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随即诚恳道:“我有一言,赵壮士请听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