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夹住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风生,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妈妈啰,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啊哟,啊哟……”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不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控,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有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袭青绸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臀上大咳。那马屁股一耸,左后腿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唉唷喂,唉唷喂!”
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马来,微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唉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不少,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拥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薰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风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单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众人齐声称是。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趟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陛见罢!朝里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说:“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胡虏……”他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吴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龟,三只乌龟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呛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跟着有人长声惨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听茅十八边打边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脚背上剁了下去,嚓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
桌子底下黑濛濛地,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察看,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一刀斩上一人的小腿。
那人一声大叫,左手掀开桌子,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遭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韦小宝叫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了出去,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掷出去。只听得“唉唷”、“啊哟”惨呼声不绝,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为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脸颊,都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叫:“强盗厉害,大伙儿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