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
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什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
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倘若当真不治,阴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负着你,也就是了。咱们走罢!”他下定决心,说得斩钉截铁,既已吐露了心意,便觉轻松,黄蓉生死如何,反不如何焦虑,总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死不瞑目。”渔人问道:“什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如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什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甚易。这水流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走,口中称谢,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
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那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上游。
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入左腋,右手横抱黄蓉,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踊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倘若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一扳,铁舟又向上逆行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臭丫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
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那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为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
黄蓉赞道:“就是让那坏蛋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盘旋向上,溪水长了,水流虽向下冲,已不甚急。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冲而下,忙持双桨续划,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倘若我的伤好不了,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什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采:“好!”原来洞外是两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两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溪流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
郭靖扶着黄蓉上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双桨放入舟中,回过头来,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也不知说什么话好,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是天地差!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时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采。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锳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什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名弟子或亲信,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位叱吒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