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忽听得欧阳锋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兴奋,又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欧阳锋虽已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覆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随即大声叫好。欧阳锋道:“我想了这么久,方能还招,终究是打狗棒法了得!”突然咯的一声大叫,奋力出掌。洪七公还掌相迎,又进入比拚内力之境。
洪七公出力发劲,忽觉发出的巨大劲力竟有逆转之势,竟来反击自身,大惊之下,只觉欧阳锋的劲力并不乘势追击,反而也慢慢逆转,竟去反击自身。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咦!奇哉怪也!臭蛤蟆,你捣什么鬼?”“老叫化,怎么你自己打自己,不用客气罢!”洪七公随即明白,他二人所使的九阴真经内功,虽有正练、逆练之分,但均依于《易经》的至理:“物极必反”。老阴升至尽头即转而为少阳,老阳升至顶点便转为少阴。他二人将真经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洪七公正练功夫渐转为逆,而欧阳锋逆练的功夫到后来渐转为正。两人再催几次劲力,两股内力合而为一,水乳交融,不再敌对互攻,而是融和贯通,相互慰抚,便如一幅太极图相似,阴阳二极互环互抱,圆转如意。两人只感全身舒畅,先是身上寒冷彻骨,但对方内力传来,如沐春日阳光,又如浸身于温暖的热水之中,自内息各脉以至四肢百骸,尽皆舒服之极。顷刻间全身炙热,如置身烤炉之中,炎热难忍,对方内力涌来,登时全身清凉,炽热全消。
两人哈哈大笑,都道:“好,好,好!不用比拚了。”
洪七公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咱俩殊途同归,最后变成‘哥俩好’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欧阳锋。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拉之不动。
欧阳锋已然神衰力竭,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即哈哈大笑。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纵声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竟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覆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逝世。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确实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身子骨也未衰朽,不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出现黑斑,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自伤心。再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什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钦服二老武功神妙,葬罢二老后,回思二人诸般奇招神功,一招招的试演习练,在岩洞中又多耽了二十余天,直把二人的高明武功尽数记在心中,试招无误,但二老的高明内功却无法照学,也只得罢了。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这才离去,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的最后一招‘天下无狗’精妙无比,义父必得苦思一夜方能拆解,虽然义父的解法也极精妙,但若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当场便即输了。”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下山后仍信步而行,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连对小龙女的刻骨相思,竟似也淡了几分。
不一日来到豫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眼见众野马放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极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名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扯便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遭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但这马身子虚弱,又挨饿久了,突然疾驰,便即脱力,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起。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