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在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杨过正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纵身急跃相避,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黏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在和我练剑了。”伸出木剑还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还击。”又削了一柄木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感激,又惭愧,暗想:“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么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魄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与小龙女分手将届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携了木剑,出谷而去。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雕不住拉他往南。杨过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却如此固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行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只两个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又是涨潮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为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劲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他沉下海底,双足在海底岩石上使劲一撑,出水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覆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般只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藉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间。木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覆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心境:“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没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终究难与小龙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调寄〈迈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时李莫愁尚未出生。元好问到山西太原应试,路上见有捕雁者,称今日捕一雁,杀之,脱网一雁,悲鸣不去,竟投地自杀。元好问买之而葬,树一碑,书“雁丘”,其词上阕“……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意思说,本来是双宿双飞,今后飞渡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有孤孤单单,独个儿到那里去呢?
第三十三回
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三月残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暖乍寒,黄河先曾解了冻,但这日北风一刮,天时骤寒,忽然下雪,河水重又凝冰。冰虽不厚,但水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渡口,没法启程。风陵渡头虽有几家客店,但南下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已无处可以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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