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只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为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竟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此时已当十月尽,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这一年却冷得甚早,这几日又适逢大雨,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冒雨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大雨,大踏步而行。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雨稍歇,北风仍紧。
天色昏暗中,依稀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便倒在一边。走进庙去,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处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什么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有座坟墓,坟前立着一碑,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了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是几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接而行,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什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生三瘤,左臂齐肘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什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巡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些人以侠义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跃起,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叫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左手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爹爹如何卑鄙无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