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迟疑,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清澈异常。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个皎洁明净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滑下来的山坡稍斜,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自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无武功,倒也没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我段誉当真不孝之极了。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若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蒙蒙眬眬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但浑身筋骨酸痛,臀部尤其痛得厉害,躺在草地上休憩少时,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到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块岩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没一个。
他口中曲声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自也活不成。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一起双双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罢。”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大理”两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倘若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梦,揉了揉眼睛,伸手摸时,一对花鞋好端端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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