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种茶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须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着,那就心痒难搔。”咳嗽一声,说道:“我自己不会武功,什么‘金鸡独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乡下有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叫作‘笔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跟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收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肩膀上这么一点,那大汉便缩成一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转扇柄,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弟子,这一派武功,用判官笔比用扇柄更厉害。你说正经的罢,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比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的听着。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撅,只觉她话声好听得不得了,说话神态美得不得了,至于话语的内容,一个字也没入脑。
那少女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啰哩啰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茗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这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对头,只怕你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妈明知表少爷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实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当真相得益彰,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到小姐,就知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以致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吗?”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风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说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不喜欢武功。”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谱,还是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我自己却不学。女孩儿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忙道:“是啊,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己母亲,又得罪了木婉清和钟灵,而阿朱、阿碧显然也会一些武功。
那少女却没留心他说些什么,续道:“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说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识字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这么说,忍不住心中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姑妈、姑丈和表哥外,很少有旁人来。但自从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妈跟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段誉道:“怎不问你爹爹?”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没生下来,他就已故世了,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一面。”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
段誉道:“嗯,你姑妈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妈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妈的儿子。”那少女笑了出来,说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兴,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还有原因。我问你,少林寺的那些和尚,为什么冤枉我表哥杀了他们少林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