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十分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甚瓜葛?你抱着的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然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然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抖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喝道:“你再装傻,便给你吃点苦头。”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前疾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落。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前送,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顺手一抖,内力到处,啪的一声响,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落,始终没抬头瞧那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给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连续七拍,一拍便击落一箭,跟着手一挥,断刀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刀柄撞在她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遭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我母女俩跟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真得罪了,是我二人的不是。还请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我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在乎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向来决断明快,倘若一时不明情由,便即搁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受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个女子。那女子嚓嚓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或身子横躺,都一动不动,登时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满脸怒容,不住的向她端相。
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杀了。”阮星竹泣道:“就算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这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王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段王爷跟我生的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便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给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见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送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承认行止不端,德行有亏?”阮星竹满是泪水的面颊上浮上淡淡红晕,说道:“他生性风流,向来就是这样的。他要了一个女子,又要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二连三的荒唐,又……又要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萧峰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啪啪啪啪,猛打自己左右双颊。阮星竹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
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左手抱着阿朱,右手不住的击打自己,不禁惊得呆了。
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阿朱身上、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啪啪之声,她大声叫道:“别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跃上桌子,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