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说不定这个“珍珑”便给他破解开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们走罢!可别失了良机。”但段誉既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又好容易见到王语嫣,“良机”正是在此,便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只“唔,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一子。
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他适才见慕容复下过这一着,此后接续下去,终至拔剑自刎。他生怕段延庆重蹈覆辙,心下不忍,便出言提醒。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那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又将虚竹放落。
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寻思:“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达摩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睡觉,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却极难。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则启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佳,棋术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赞我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错棋,便耽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棋术,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与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后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高自慢之心?”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腹中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入魔道。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是不能的了!”话中充满了惋惜之意。玄难等高手都知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对头。
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无颜去见段氏祖先,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迳。唉,唉!不如自尽了罢,不如自尽了罢!”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力较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罢!”提起铁杖,慢慢向自己胸口点落。但他毕竟修为深湛,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可就糟糕了!”但左手铁杖仍一寸又一寸的向自己胸口点去。他当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深悔入邪,自怨自责,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瞆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他重伤之余,却也束手无策。苏星河格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段延庆是邪派高手,他如走火而死,正好除去天下一害。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何意思。王语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对段延庆虽有积忿,毕竟是结义同伴,企欲相救,却不知其法。邓百川、康广陵等功力全失,且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
南海鳄神心下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段延庆掷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为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给丁春秋软软的一掌拍着,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那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将虚竹的身子往前推出,以便挡架。
但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个雄!”放落了虚竹。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