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功夫甚是深厚,其时神智并不错乱,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什么不一起都练?为什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
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鸠摩智曾疑他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门绝技都精妙难言,详加研察,自是真假立判,当即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想到:“那日他与我邂逅相遇,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报答我传他‘火焰刀’之德,更想和我交换《六脉神剑剑谱》;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念及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想到慕容博赠技之举未必尽是善意,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难以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加奔腾鼓荡,似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有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疾抄,已自不及,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向外四散,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探去,发觉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辛”字《小无相功》。
他知自己内息运错,全因“小无相功”而起。当日从曼陀山庄偷来的《小无相功》少了“庚”字第七本,恐是练错了其中关窍,便想再钻研第八本,以求改正错失,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更不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落。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将他身子旁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至,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身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入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使不出半点力道。
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鸠摩智叫道:“我在这里!”他一开口,烂泥立即涌入嘴里,那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那里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心越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武士抬起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千余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采。佛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根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石,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什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辛”字《小无相功》。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功法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什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给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就有这么巧,她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什么?不,不!我……我段誉那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小腹,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入泥中,委实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声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