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只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覆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筋疲力竭,再也无力将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卸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野山地,那里有甚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和尚,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这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蒙眬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正是武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在古时传下来的梵文《楞伽经》行缝之间,又有人以华文写了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念的拳经功诀,却说什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迳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又听觉远念道:“阴到极盛,便渐转衰,少阳暗生,阴渐衰而阳渐盛,阴阳互补,互生互济,少阳生于老阴,少阴生于老阳。凡事不可极,极则变易,由重转轻,由轻转重……”郭襄忽有所悟:“我一拳击出,到后来拳力已尽,再要加一分一厘也决不可得。照觉远大师所说,倒似拳力已尽之后,忽然又能生了出来,而且越生越强,这倒奇了。他内功如此了得,难道竟是从这道理中生出来的?”
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然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必定大有道理。”便又用心暗记。
原来《楞伽经》初时在天竺流传,其时天竺未知造纸之术,以尖针将经文刺于贝叶之上。达摩祖师于梁武帝时将贝叶经自天竺携来中土,传入少林寺,贝叶易碎,藏读不便,少林僧人便钞录于白纸之上,装钉成册。钞录梵文时行间甚宽,不知何时竟有一位高僧,在行间空隙另行写了一部华文的《九阳真经》,讲的是修习内功的高深武学。千余年来,少林僧人所读的《楞伽经》均为华文译本,无人去诵读梵文原本。这部《九阳真经》在藏经阁中虽藏得年深月久,却从来没人去翻阅过一句一页。觉远为人迂阔,无书不读,无经不阅,见到之后便诵读不疑,不知不觉间竟习得了高深内功。撰写《九阳真经》的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道士,精通道藏,所撰武经刚柔并重,阴阳互济,随机而施,后发制人,与少林派传统武学的着重阳刚颇不相同,与纯粹道家的《九阴真经》之着重阴柔亦复有异。这位高僧当年悟到此武学深理,不敢在少林寺中与人研讨参悟,只随手写入钞本之中。觉远之习得此功,一来是他性格使然,二来也只能归于偶然的运道。
觉远于大耗真力之后再于中夜背诵,不免精神不济,颇有些颠三倒四、缠夹混杂,幸好郭襄生来聪颖,用心记忆,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