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南海有飓风时出海……是嫌朝中水师太多,海中鱼食太少吗?!
这是长的什么脑子!
顾延章顺着赵芮的目光看了过去,心念一动,却是补了一句,又对着吴益道:“翰林虽说出身福建,到底不是福州人,也不在泉州、漳州等处,后在邕州、潮州总共也不过两载而已,便是一时不明海中风浪情形也不为过,只是行军乃是大事,数万军士命悬其中,还请翰林莫要凭空揣测而言,天子兵士,能捍国土,能灭贼子,一般也能听得陛下之令,便是肯赴汤蹈火,却不是用在这一处的!”
他长长一段话说下来,句句都在帮着吴益找理由开脱,一句说出生地,一时说任官短,只是吴益却是已经听得几乎控制不住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冲得上去,对着顾延章的脸抱以老拳,好好痛揍一顿。
这一番话,句句面上是在开脱,可句句里头都是在捅刀,捅得他身上才痊愈没多久的伤口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一名朝中三品高官,在潮州、邕州任官两年,又才与交趾打过一回仗,眼见着交贼北上围城,眼下口口声声说要南征,连路线都帮着陈灏画出来了,还嚷着要“同时而发,共伐交趾”,竟是不知南海风浪情形!
这样无用的臣子,试问哪个天子能容?
吴益本就是戴罪立功,想着自家到底在广南有些基底,朝中只要一日要打交趾,便一日不能只听信陈灏一派,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京城了解广南情形。
只要抓着这一点,天子就拿他无可奈何。
然则被顾延章这样把皮子一掀,露出下头底细来,他如何还能在朝中混!
吴益目眦欲裂。
郭世忠胸中血气乱翻,气得几乎手脚发抖。
他不敢相信,吴益居然当真这样蠢!
自家今日在殿中托举了半日,好容易把这个不顶用的抬了上去,不但没有得了好,反倒被拖累得白费了功夫不算,不晓得天子会不会觉得自己眼神差,竟是听任这样一个蠢货摆布!
顾延章此处起了头,旁边的范尧臣与黄昭亮又岂是吃素的。
黄昭亮立时上前一步,道:“陛下,臣前岁曾外任泉州,虽与广州、潮州二地相隔不近,却俱是港口,也知南海每岁夏、秋二季海浪巨大,飓风肆虐,渔民、商船每逢此时,尽皆停运,顾延章所言不虚!”
范尧臣则是跟着附和道:“臣附议,臣虽未曾在港口州县外任,可岁岁审看两广、沿海奏报,确是每至夏、秋二季,便得遭灾奏报,要赈灾抚恤,救济沿海之民!”
他说完这一句,却是转头对着郭世忠道:“每岁泉州、广州水师到得夏、秋两季尽皆停训,奏报经中书递往枢密院,想来郭枢密也当心中有数才是……”
就这般一串连着一串,借着吴益,终于把郭世忠给拖了下水。
郭世忠面色铁青。
果然还是来了!
前头所有的话语,全数都是铺垫,为的却是后头范尧臣这一句。
区区一个吴益,怎的能劳得动范尧臣、黄昭亮两个政事堂中权臣。
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当殿议事,最忌胡言乱语。
不知便是不知,知便是知,谁人不是慎言再慎言,唯恐被政敌给抓住了把柄!
吴益这个蠢材!若没有他,自家如何会被拖下水!
果然世上没有姓错的姓,拿口做天的人,除却一张嘴,半点用都没有!以为还是从前做御史的时候一般,只用胡说八道,说得错了,也不用因为风闻奏事而受到追责吗!?
这叫他要怎么驳!?
承认是自己一时疏忽,不曾记得南海风浪时节?
他可是枢密使!这一桩事情放在旁人身上并不重要,可若是放在他身上,枢密院中的扛鼎之人,竟是连每岁的奏报都不曾用心去看——若是不用心,这便是尸位素餐,若是用了心,却是不记得,那直接便是能力问题了!
前者会叫天子认定自家不得力,将来少不得更有所斟酌而用,而后者……一个连事情都记不清的臣子……谁人还会重用?!
可若是这两桩都不是,那便只有一个理由:自家为了给陈灏使绊子,已是枉顾朝廷利益,以党争为先!
这一样,是他死也不能认的!
黄、范这两个,目光怎的如此短浅,难道不晓得有自家在朝中牵制陈灏,将来此人携功回朝,他们才最最为受益吗?!
还有那一个……
陈氏走狗!
走着瞧罢!将来自有你的好看!
郭世忠咬了咬牙,冷冷地瞥了一眼挺直而立的顾延章,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
弄不动黄昭亮,弄不动范尧臣,难道还弄不动这一个区区七品官吗!?
然则不论怎的骂,他心中权衡了几息,终于还是认了命。
这闷亏是吃定了!
只能自己选一个轻一点的吃!
郭世忠半抬起头,觑了上头赵芮一眼,果然见得对方面色十分铁青,心中一凛,连忙把锅甩了出去。
他咬着牙,上前一步,对着赵芮行了一礼,道:“臣惶恐,近日忙于广南战事,筹备调兵遣将,又因群牧司中正要清点马匹,供广南用战,实是有所疏忽,南海诸州确是每岁均有奏报回朝,言说夏秋海上有飓风,不能行船……”
一时满殿中人,都将脸转向了立在后头的吴益。
吴益面如死灰,自膝盖往大腿根部走,那肥肉里头的青筋都在抽抽,似乎每抽一下,都在同他说一声——完蛋了……
他上下牙齿打着战,脑子里头轰隆隆地响,明明已是一片空白,可极莫名的,那空白里头竟是还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这一回发贬,会是琼州还是雷州?
自家年事已高,哪里还能经得起这一番奔波……难道,竟是要死在那瘴疠之地吗?!
不,他吴益经世之才,决不能死于贬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