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崖昨夜好容易回了自家地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自是喝了个畅快。
他仗着年轻气盛,身体底子好,一觉起来,连头都不曾晕一下,然则听得这一问,却是立时头重胸闷起来,只好掰着指头数了一数,小数便算了,单只说那大数,给他十年,也未必能记得清楚。
被顾延章这般冷不丁一问,又见得季清菱坐在一旁,十分关切的样子,实在觉得心中无端端竟是有几分紧张,便似小时候进学,被夫子逮着问功课,自家怎的也答不出来一般,又是急,又是忙,他也只好调头寻了自家亲随,抖着嗓子叫道:“张武!”
外头很快走进一个人来。
张定崖连忙嘱咐道:“我那个包袱,扔在床头柜子上那一个,快去取来!”
那人应了一声,不多时果然抱过来一个包袱,长宽都不足一尺,里头装得半满,却是有些重量的模样,他送得进来,又退了出去。
张定崖接过包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得一旁有张算得上宽大的桌子,立时上得前去,将上头茶盘推开,把那包袱打开了,一见里头东西都在,顿时松了口气,抬起头对着顾、季二人咧嘴笑了笑,极豪气地拍着桌子道:“都在此处了!一样没丢!”
季清菱行得上前,见那包袱里头几张皱巴巴的银票,七八锭金子,并几块纹银,连同七零八碎的驿券、官凭等等,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处,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旁的都是小数,不值一提,季清菱先把那几张银票点了出来,心中一算,统共也不过六七百两,加上金子,也不到千两,这数目乍然一看虽然并不小,叫旁人来评点,靠着一己之力,得官寥寥数载,不过二十余岁便能攒得下这样多家当,定是觉得已是十分不容易。
可季清菱却是越算越不对。
她转头看了看顾延章。
顾延章商户出身,未曾识字,便会算数,他拿眼睛一扫,立时就把眉头皱了起来,抬头问道:“旁的我先不与你理会,上回在延州破野利族,朝中赐了银三百,头回在邕州,陛下赐了金一百,便是算你在延州、邕州两处日日宰一头羊吃,打两斤酒喝,也开销不了十一,你统共也没出营几日,在营中想花银钱也花不了,怎的就剩下这一点了?”
张定崖听得脸都苦了。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他自与顾延章相识,几乎所有重大选择都是受其影响,一应转折也是随其而行,从前去延州投军是听其建议,后来南下平叛是问其意见,至于调用骑兵,边境追贼,更是全数由着这一个兄弟交代。
张定崖本就是个疏阔的性子,认准了一桩事,从头便要做到尾,不出头决不罢休,可他心中只有大事,要事,那等细小琐碎的,又怎么会去管。
于他而言,钱财,可不就是小事!
朝中赏了银,天子赐了金,不就是拿来花的?!
至于给了多少,自家又花了多少——哪里有功夫去记!总归不是还剩了嘛!又不是全花没了!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世上人千千万,有延章那般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什么事情脑子里头都有数,自然也有自己这般只记大事,不记小事的,况且自家又没成家,都说成家立业,都未成家,如何立业!
便是延章,不也是同季妹妹成了亲之后,才一飞冲天的嘛!
可见不是自家的罪过!
然则这样的话,张定崖也只敢在心里头悄悄嘀咕,自家也知道不对,缩手缩脚地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只蔫儿巴几的。
见得张定崖这一厢半日也放不出一个屁来,顾延章早知道这一个不是什么好鸟,出声叫道:“张武!”
大厅外头,张武搭着门廊柱子的手指头都抖了抖。
松香站在他身旁。
两人从前在邕州时一处小半年,早混得熟了,此时松香见得这老熟人脸上写满了“救命”,心中忍不住好笑,一笑什么主家养出什么随从,二笑这一位张官人从来大事靠谱,遇得旁的事情就抓瞎,回回要自家官人给收拾首尾。
到底有半载交情,他颇有些于心不忍,好意小声提醒道:“你家官人的账册在何处?你赶紧说与我听,一会先进去回话,我自去帮你取了来。”
张武正往厅中走,回过头来找松香要交底,脸上的惊慌本来就未消,听得账册二字,表情登时转为骇然,小声叫道:“我家官人就一个,也要账册?那账册要怎的做?”
得!
松香也只好回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目送他进得门去,心中少不得送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且说张武进得厅中,束手束脚行过礼,半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小声问道:“勾院,您寻小的有事?”
果然就听得那一个勾院问道:“你家官人府上的账册何在?”
此时此刻,张武只愿自家官人从前给自己起名字时,换一个字,叫张文,实在不行,张算也好,再不济事,干脆改作张仙也罢,施个仙法,变也要把账册给变出来。
他只好抬头看了看张定崖,问道:“官人,咱们府上可有账册?”
……
……
账册是不可能有的。
一主一仆抓耳挠腮地在此回忆了半日,七拼八凑,也没能想起来是怎的把那许多银两花掉的。
张定崖只忙着行军打仗,哪里有闲工夫去管钱,张武一个粗汉子,能记得把银钱全带上,不漏在屋子里,已经算是十分得力。
军营里头的钱一向混着用,张定崖同顾延章不同,后者在营中声望甚重,人人知他能耐,也钦佩他行事,心中却自觉与之拉开一个“度”,而前者却是从来与兵卒们打成一片。
兵卒有了事,进得来讨要点银钱,他自是眼睛都不眨都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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