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至于那其余果子,更是又新鲜,又好吃。
他靠在交椅上,此时热气降得下去,终于察觉出屏风后头透出来的凉意,掉头一看,隐隐约约见得有一大块冰在后头——却是原来热的时候都未曾感觉到。
张定崖一手捏着葡萄,一手拿着才又装满了的绿豆汤的碗盏,屏风后头的窗户开着,此时正好有一阵风打外头吹了进来,叫他舒服得全身上下一个激灵,只觉得这日子当真是给个神仙来换都不肯。
他忍不住就对比起从前自己自阵前回驿站,只有张武拿凉井水来招呼,冬日里头也不晓得提前沏一碗热茶,这一番比较,越发觉得这一个妹妹可亲可爱,这一个兄弟投心投契,登时便生出了在此住到天荒地老的打算,口中叹道:“真不想回广南了,还是家中这一处好……”
顾延章听得心情复杂极了。
他也觉得这个兄弟好,极想叫他在家中一处住着,只是……
顾延章还在想着,已是听得季清菱道:“昨日五哥还同我说,张大哥花销十分不妥当,叫你以后在京中时手中只放些闲钱,不要乱花,有什么要用的,便报家中名号,给账房回头去会账——这一回打完交趾,若是能回京,五哥也不曾外放,便是长长久久住在一处了,只将来住得久了,你才晓得不够自由,许多地方都要被管着,不要恨不得早搬出去才好!”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顾延章笑过之后,心中却是已经默默打定主意,这一个兄弟比自己还要年长,年纪早不小了,武官官阶易升,他又是一路立功而上,而今早是个正六品,无论拿到哪里,都摆得上台面,正要早早给寻一个合适的妻子,叫他喜欢得不得了,日日两人腻到一处,最好门都不要出,自家才不算辜负了这一个兄弟。
季清菱哪里知道身旁人脑子里正异想天开,她回想起方才的话,复又问道:“禁军选拔这样严苛,也是日日操练,只为何如此不得力?”
张定崖便道:“虽是日日操练,可那操练也分许多中,似其余地方厢军,譬如平叛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箭法、对阵、木棍、刀枪等等,甚至滚在地上,如何用脚来踹人都要练——这都是将来上阵是能保命用的,可这京师禁军操练,不过为了每岁两回的演戏……”
季清菱顿时想了起来,道:“好似春夏之交有禁军虎翼军水战,端午也在金水池赛龙舟……”
说到这一处,她心中却是恍然忆起一桩事情,其实原就挂着,只因隔得实在太过久远,这几日一直影影绰绰的,叫她细想不起来。
好似是从前看书,里头记载大晋国灭之时,禁军虽然十万之巨,看着十分军容整肃,人高马大,可待得京师被围,却是“班直卫士与官兵虽排布如织,而无一人死敌,于是皆下城遁走”。
哪怕是被逼到山穷水尽时,给派到其余地方做援兵,也“大率不得辛苦,而摧锋陷阵非其所长”,而比起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军,在当地急急招募,只粗经训练的兵卒,却是“虽不及等,然骁勇善战”。
果然,张定崖已是又道:“京师禁军每岁军饷是厢军三倍,选拔起来头一桩便是要相貌端正,身形高大,个个的长相都摆得出台面,站在一处,连个头都几乎没有参差,只平平整整的一排,煞是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他顿一顿,又道:“正因每岁演习,不单陛下要亲临评判,从中选出武艺高强、各色出众者任将校,京城百姓也会当做一场盛事,人人来看,这般一来,禁军中选拔、晋升全看演习,少不得人人把力气放在如何打得好看上头,不单要打得好看,自家也要好看,才好给天子、百姓留下印象。”
厢军升迁看军功,禁军升迁看演习,这般一来,自然是厢军越来越能打仗,禁军越来越能演习。
须知打仗这事情,从来都不曾好看过,无论是谁,战场上若是惦记着打得好看,早没命了!
顾延章也补了一句,道:“京师禁军弊端由来久矣,我年前在邕州听陈节度说过,黄大参拜相前还曾经偷偷上过折子,说‘卫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侍之;禁兵给粮,不自荷,雇人荷之’,如此惫懒,你便知道是怎的一股风气了。”
季清菱听得咋舌。
进宫轮值,竟是要叫人帮着背铺盖到宫门口,如此行事,哪里像是什么行伍之人,倒是大少爷的做派。
敢情这养的不是兵卒,而是兵老爷!
她想了想,便问道:“既是从前黄大参上过折子,禁军总该整治了罢?怎的如今还是这般景况?”
她话才出口,立时就知道不对,连忙摇了摇头,叹道:“是我说蠢话了。”
此时禁军接近二十万,如此庞大一个数目,压根不是一个简单的“整治”两个字能落地的。听得那般描述,早是积弊已深,说不得是几代传得下来的习惯,莫说黄昭亮,便是以杨奎从前的威望,亲力主持,也不能扭转得过来。
这种时候,不管是大刀阔斧,还是徐徐图之,都不会有用。
凡事只要是改了规矩,做了管束,一定便会触动部分人的利益,从前只要吃酒耍乐便能过得一天,如今要日日起来做训,得的银钱还是一般,如何不会叫人跳得起来?
须知天下哪一处都不如京城重要,世上哪一种人作乱都不比兵卒造反吓人,禁军戍卫京师,若是他们闹了乱子,便是龙椅上那一位想来都难以入眠。
便似肚子里头生了毒瘤,你若是把它给挖出来,说不得命也要没了,可若是不理它,随它在里头,说不得过得一阵子,它越长越大,把肚子全占了,命一般也没了。
或是早死,或是晚死,都是死,叫人如何能下得了这个手?
此时京师禁军便似那一个毒瘤,虽然未必有那样可怕,动辄生死,可在天子看来,想必也十分棘手,叫他两下为难。